“這是封家家主的令牌。”封嵐印看着手中的一塊暗棕色牌子,臉上神色複雜,一言難盡。他與封尋對視一眼,然後兩人看向一旁明顯魂不守舍的青年。
“現在,十二影衛和封家軍,全部都歸你了。”封嵐印道。
趙永晝有些晃神,“啊?”
不知所措。
封嵐印皺起眉:將所有全部壓在這個人身上真的可以麼。
“哦。”趙永晝點點頭。他望着滿院狼藉,梅花,亂雪,還有血跡。
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乾澀的聲音。
“……太子呢?”
“已經由白統領護送回宮了。”封尋出聲道,他停頓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直視着對面青年略顯頹敗的臉上。
“太子的狀況似乎不太好。”
趙永晝看着遙遙升上天空的太陽,死寂蒼蒼的眼睛裡慢慢恢復少許光芒:“勞煩封校尉,先帶着封家軍回軍營,稍後的事……晚上我們再詳談。十二影衛跟阮顰回白府,今天這裡發生的一切要對外封鎖。”
雖然可能也封鎖不了。現在,此刻,京城裡應該已經謠言滿天飛了。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頭上會被扣上至少兩頂帽子:手刃舊主,叛臣賊子。
“你去什麼地方?”封尋擔憂的看着他。
趙永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一趟國相府。軍中一定有人聞風躁動,你勞累一下,務必要穩住軍心。”
封尋點點頭,“我知道。必要的時候,我會殺一儆百。反而是你,要小心點。”
趙永晝當然不會就這麼去國相府,他先回了趟白府,脫下身上的鎧甲,洗去身上血跡,梳好凌亂的頭髮,換了一身常服,披上雪白的貂衣,映襯着俊朗風姿,看上去自是青年俊才,風采無雙。
提了兩盒禮物,趙永晝出了門。掐着時間來到了相府門口,門房進去通報,回來說裡面一大家子正在用午飯,讓將軍先到偏廳等着。趙永晝也不計較,跟着僕人進了偏廳,坐在那兒等。僕從送來膳食,說是相爺吩咐的,莫要餓着了將軍。
看着桌上的紅燒鱸魚和蜜餞肘子以及兩碟望江樓的名家小菜,趙永晝苦澀的心情稍有好轉,拿起筷子吃了兩口,卻又覺腹中反胃。最近事情太多,飲食寢具皆無定性,飯菜稍有腥煽便覺噁心,也漸漸的沒了食慾。巧兒只得每日熬些清淡小粥,往裡加人蔘補藥,好歹把命吊住。
約莫半個時辰後,院子裡出現人聲。趙永晝連忙站起身,捋了捋衣袍。拱手見禮:“相爺,大哥。”
相爺老遠就神情激動,還是趙永德扶着他走過來。相爺拉着趙永晝的手,老淚縱橫的樣子,什麼都說不出口。見桌上飯菜都沒動,連忙問:“怎得不吃飯?”
趙永晝自然不能說自己胃口不好,便說:“來之前吃過了。”
“胡說。”相爺一眼就看出他沒吃飯,“你是不是心裡怨我把你安排到這兒來?”
趙永晝笑起來,他扶着相爺坐下,道:“沒有。我有些日子沒來看您,是我的錯。”
“你就是在怨我。你心裡在跟我生氣,我看得出來。”相爺抓着他的手臂,重重的嘆氣。
一旁的趙永德說:“今天是初四,大家都回來拜年。永雅永萍她們還帶着夫家,人多眼雜的。是我怕生事端,才讓人把你接到偏廳的,你別怪父親。”
趙永晝說:“是是。還是大哥心細,我自然是知道的。這些不着急,我今天來找大哥,是有正事的。”
趙永德一笑:“我估計着你都會來,你再不來,我就得去找你了。”
“你們兄弟倆坐下來說話。”國相爺吩咐道。
雖然時機不對,但趙永晝還是有了一種兄弟重逢父子相認的錯覺。他不禁眼睛有些紅。
兩人坐下來後,趙永德皺着眉,似乎是在措辭。半晌,趙家大哥開了口:“我今天早上接到消息,聽說你跟封不染……”
“是真的,大哥。現在外面市面上流傳着的消息,都是真的。我殺了封不染,還囚禁了太子。”趙永晝用麼指按了按太陽穴,輕聲道。
他的這個小動作落在相爺眼裡,又激起了相爺的滿眼慈愛。
趙家大哥瞅了一眼父親的紅眼眶,輕咳了一聲,相爺卻只是拉着趙永晝的手,牢牢的不放開。
“看來,你是鐵了心要扶宸王上位了。”趙永德神色沉重道。
趙永晝一笑:“我以爲這是司馬昭之心,你們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呢。”
趙永德也不跟他兜圈子,一陣見血的問:“那你要我做什麼?”
“大哥,我相信你也看到了,大皇子根本沒有爲君的能力,我不知道五哥還在執著什麼。”趙永晝神色嚴肅道。
“你要我幫你?”
“不行麼?事到如今,我實在不知道你們還在堅守什麼。”
趙家大哥沉默了,皺着眉不說話。
這時相爺嘆了氣,拍着趙永晝的手道:“不是你大哥不幫你,你年紀太小,這裡面有許多事情還不知道。大皇子和小太子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他們的生母都是皇后,而皇后出自雲州世家,那些世家大族肯定是連成一線,要站在他們身後的。就比如你熟知的封氏一族,正是這裡面牽扯最深的。而那個宸王,他的生母只是一個宮女,是後來被皇后收養的。說到底,世家大族是不會支持他的。這就是封不染爲什麼看起來搖擺不定,最後仍舊是走到爲小太子喪命這一步的緣由。他是封家的家主,必然要維護封家的利益,維護世家大族的利益。”
原來宸王的生母並非皇后啊……這就說得通了。
“難道趙家跟那邊的世家大族有什麼牽扯嗎?”趙永晝問道。
相爺說:“趙家雖然並不歸屬於南部世家,但這麼多年來,也糾葛頗深。總得來說,趙家還是受制於人的。你五哥的確是固執,但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趙永晝:“哼,這些頑固的舊部世家大族是既得利益一族,爲了鞏固勢力,打壓寒門子弟,把持朝廷和軍隊,攬權皇親,干涉皇儲。想必當年宸王被廢太子一事,這些人也脫不了干係吧?”
相爺點點頭,眼眸雪亮深邃:“你明白就好。現在你也走到這一步,勢必要跟他們硬碰硬。你想好了嗎?”
趙永晝:“這些人手伸得這麼長,皇上都無所謂嗎?”
相爺嘆了一口氣:“他是皇帝,是陛下,你以爲他真的病糊塗了,不知道你們外面在做什麼事嗎。到如今也不瞞你,想必你也知道,陛下有三份密旨,其中最關鍵的一份,正是關於舊部世家大族私設軍隊一事的處置。”
趙永晝一驚,“什麼?難道陛下他……”
“宸王殿下想必心裡還在怨恨着陛下吧。”相爺一笑,絮絮叨叨的說出許多驚人的內容。
從相府走出來時,趙永晝整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對於容和帝的先知先覺,他是心有餘悸,是害怕。容和帝早就看清了一切,他算準了容佑會造反,他完全有能力阻止。容和帝任由這場動亂持續下去,任由他們奪-權,恐怕也只是爲了做一場大戲給舊部世家大族看。
大榮世家大族豢養自己的軍隊這一傳統由來已久且根深蒂固,每一個世家大族都有自己的軍隊,因爲這個原因產生了很多麻煩。比如大族與大族之間的鬥爭,動不動就演變成血流成河的戰爭。比如一旦對外打仗需要軍隊,世家大族總是你推我我退你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軍隊拿出來,軍隊難以集結往往延誤戰情。朝廷每年還要給這些世家大族的私立軍隊頒發糧餉,不然就會引起不滿情緒而埋下禍亂。
聽相爺那個意思,容和帝想做這件事恐怕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前些年周邊國家戰亂四起,他還需仰仗世家大族出兵出力,內亂不可發生。經過一二十年的征戰,周邊國家大多歸順大榮,外圍穩定了。但是容和帝也老了,他現在已經沒有那個時間和精力來安內。世家大族的勢力如此龐大,以他垂垂老矣之身,根本不能與之抵抗。所以他把機會留給兒子嗎?……
這麼看來,容和帝豈非從剛一開始就在爲宸王鋪路?不管是當年廢佑立月,還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打壓容佑,其實一直只是對世家大族使的障眼法嗎?
相爺的最後一句話迴盪在耳邊:“年輕人啊,老人家已經把路給你們鋪好了,剩下的路,就看你們怎麼走了。”
趙永晝去了宸王府,當時白先桀正從裡面出來,宸王府中一片厲兵秣馬之象,彷彿下一刻就要開戰了似得。
“你來了。”容佑看着趙永晝道,眉宇間也有些疲態,“坐。咱們來談談,接下來的行事安排。十一弟的事情你做的很好,你放心,等這段時間一過,本宮會給封不染安排風光大葬。”
“小太子情緒怎麼樣?我聽太醫說,似乎是不太好。”趙永晝坐到旁邊道。
容佑點點頭,“有點瘋。”
容佑的話沒說完,但趙永晝也不用問了。小太子受不了封不染死去的事實,所以瘋了。這樣的人,是沒辦法當皇帝的。
“瘋了好,十一殿下或許是因禍得福呢。可是殿下您,真的要揹負弒父殺兄的罵名,登上皇位嗎?”趙永晝問道。
容佑彎脣淺笑,眸子裡立刻是流光霽月:“怎麼?你怕了?”
趙永晝搖搖頭,將從相爺那裡的話轉告給容佑。
容佑聽完,沉默了許久。
“我們在外面做了這麼多事,陛下不可能沒有察覺,他卻沒有阻止……殿下難道不覺得,這是陛下有意爲之嗎?或許您該去跟陛下談談。”趙永晝出聲道。
“……談什麼?”容佑的笑容有些不真實。“不怕跟你說,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跟他單獨說過話了。見了面,除了阿諛奉承,勾心鬥角,小心翼翼的盤算之外,我不知自己還能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三份密旨,第一份和第二份只是個幌子,皇子去留也好,處置叛臣賊子也好,這些都不重要。陛下真正的遺詔,只是第三份——那就是撤銷世家大族的私立軍隊。”趙永晝沉重道:“這第三份遺詔,根本不可能由大皇子或者是小太子來執行。殿下,您難道不能與自己的父親心意相通嗎?”
“你是說,父皇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事,都是在爲我鋪路嗎?我不信。”容佑搖着頭,“這太可笑了。”
“那是因爲您心裡還在恨他,所以你不相信。”趙永晝說。
宸王府的談話無疾而終,但趙永晝相信,容佑的心多少是有些動搖的。
接下來的日子裡,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趙永晝忙着安撫封家軍隊,同時還要暗中監視來自各個地方的聞風而來的世家軍隊。這些世家軍隊又不聽命於中央朝廷,各顧各的,藉着來給皇帝拜年的蹩腳理由,短短几天,城郊百里外,已經安營紮寨了數萬大軍。完全是對壘的氣勢,稍不注意就會打起來。
這天,城郊外又發生流血鬥爭。作爲新晉城防將領,趙永晝封尋皆要出面解決,然而這些世家軍隊完全不將中央軍隊將領放在眼裡,甚至惡言相向。趙永晝始終剋制着自己,任由那些世家子弟辱罵,不發一語。最後還是鬧到羽林衛和千牛衛出面,全武力鎮壓。
“這些人也太過分了,怎麼現在這些土著軍比中央軍的架勢還大啊。”巧兒給趙永晝的額頭上藥時,忍不住抱怨道。
趙永晝一直坐在椅子上閉目休憩,待巧兒弄完了,他纔出聲,聲音地沉沉的:“徐大夫要回金陵本家拜年,準備的怎麼樣了?”
巧兒一頓,看了阮顰一眼,沒答話。
阮顰說:“今天中午派人過來了,說是待會兒晚上就走。”
趙永晝點點頭,“你們也跟着去吧。”
巧兒:“將軍……”
阮顰:“我的職責是保護將軍的安全,恕難從命。”
“現在家主的令牌握在我手中。”趙永晝睜開眼睛,“我說走,你們就全部走。把十二影衛也帶走,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巧兒說:“可是將軍,若是我們走了,你身邊連一個體己人都沒有。你身子近來越來越差,飯也只吃稀粥,這麼下去……”
“什麼都別說了。”趙永晝擺擺手,不願在說下去。他知道他的命令她們不會違抗。
晚上,趙永晝沐浴完畢,點了爐子,穿了單衣靠在軟榻上,邊烘着手,邊看信。
巧兒和阮顰已經收拾完畢,兩人站在門口。
“將軍,您不去看看嗎?”巧兒問。
趙永晝忍了忍,明顯心思不在信上,但還是說:“不。你們自己過去吧,徐大夫家不遠的。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給我寫信。”
等巧兒她們走了之後,約莫半盞茶的時間,趙永晝還是無法抑制住心裡的情緒。他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從佈滿了冰凌花的窗戶上看向黑沉沉的院子。記起曾經有很多個這樣的夜晚,在黑夜出現之後,在黎明到來之前,他有很多次,看見封不染從外面走進來。吃飯,沐浴,睡覺。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原來他們,早就把對方當做彼此的歸處了。
徐漠的馬車出發還有多久?趙永晝腦子裡什麼也分析不出來。他快速拿起貂袍披在身上,衝出白府,奔進夜色中。
等我,等等我。如果這次我失敗了,至少,讓我再看你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