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那小子又來了,在樓下要見您呢。”小廝低聲道。
暖閣裡,背影修長的男人靜臥閉眼,聞言微微側了側身,細潤的嗓音從喉間輕輕的蹦出來。
“不見,讓他滾。”
“可是……他似乎有些能耐,連張大人……”
“滾!”閣裡傳來呵斥聲,接着是盆果花瓶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趙永晝立在外面,微微的皺起了眉。他看見那小廝被趕出來,自己也就轉身離開了。
這裡,這裡的人,連羑安也不過如此。
趙永晝的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看得出子清幾個是早就認命了的,原本以爲羑安會有所不同,可是眼下看來,這個羑安也同樣是個在金絲籠裡住慣了的,自己還想要與他結交,還是算了吧。
爲了哄劉鴇兒開心,趙永晝又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利用跟縣裡的關係,給那些顯貴和富人們發請柬,請他們來參加活動。
“請柬?”閉着眼享受着秋盡揉肩的劉鴇兒睜開眼,瞅着坐在一旁搖扇的少年。
眼下已經是三月間,趙永晝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把扇子,還是上好的剔骨扇,整日裡一副少爺的模樣,橫行河館,放肆無比。劉鴇兒也格外放縱他,不爲別的,單趙永晝爲她帶來的生意上的利潤就足夠了。更別說這孩子還會哄她開心,還會哄的她館裡的小倌們開心。
現在,秋盡要給劉鴇兒捏肩,趙永晝卻可以坐在一邊翹着二郎腿喝茶,旁邊還有子清給剝桔子喂着吃。來個客人一看,總覺得是個趣景。白五少爺的能耐就在於此,連來河館的客人們都慣起他來。
客人來了點名要白五,不要陪睡,只配嘮嗑。看他一副大人模樣頭頭是道,客人們一邊笑一邊給賞錢。
劉鴇兒最開始也不喜歡這孩子身上的傲慢,但沒過多久,竟喜歡上這種傲慢了。而且客人們也喜歡,如此一來,倒也是個賺錢的好物。
“客人們要來自然就來了,我們去請,不顯得太下賤了麼。本來做這行的就得藏着捏着,你倒好,還上趕着去給人打。”
修指甲的眉雲擡起頭來說道。眉雲是個直性子,以前也被劉鴇兒整治過不少。後來眉雲對劉鴇兒是表面上順從了,但暗地裡還是恨的咬牙切齒。
在眉雲眼裡,連劉鴇兒這種噁心的人都去哄的白小五,也是很噁心的。雖然在子清他們眼裡白小五隻是個孩子,可是他不這麼覺得。他覺得白小五太成熟,太懂事,太會做人,根本不像個小孩子。而且,白小五的那雙眼睛永遠都透着一股高傲。
那是赤-裸-裸的對他們這種人的諷刺。
雖然那張小嘴總是會莫名其妙的將人哄的開心,似乎淡化了那諷刺,但是轉過身去,那種諷刺卻會如影隨影的跟着人,做夢也好,走路也好,他永遠在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和處境。
但白小五不也是個娼妓麼?他跟他們又有什麼不同?憑什麼他就高高在上?
這些話,眉雲從未對子清他們說過,他也不知道子清他們心裡怎麼想這個孩子。
現在這個孩子微微一笑,嘴裡又說出一番他們怎麼也學不會的言論。
“這叫做拓展商路。咱們難道不是在做生意麼?既然是做生意,哪有什麼下賤之說?我朝商的地位已經在農之上,我們與鄰國做生意,帶動兩國經濟發展,減少戰爭,老百姓安居樂業。這是爲國爲民的大好事,怎麼能說下賤?”
趙永晝將扇子合攏,微微推開子清遞過來的桔子,端起茶抿了一口。劉鴇兒這時又閉上眼睛,秋盡不輕不重的按捏着。君左一直默默的撫琴。
“咱們開門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要與客人保持良好的聯繫。他們不來,我們就往啊。雖然不能明面上,但若在這河館之中,有誰敢說咱們的不是?”
“辦宴會可要不少的銀子。置辦張羅,哪樣不要錢?小孩子懂什麼,真當銀子天生冒出來的。”眉雲繼續堵嘴,他就討厭這小子頭頭是道的樣子。
趙永晝一笑,“哎喲喂眉雲哥哥,只要把貴客們請來了,人家隨便一揮手,那銀子不就嘩嘩的來了?媽媽只出一點置辦銀,宴會上可得指着各位哥哥們大顯神通,將那些顯貴們哄高興了,不多的都賺回來了?關鍵這事兒還不能光考慮銀子,咱們這是增進和客人之間的感情。這些人都是達官顯貴,日後他們對咱們河館稍加照顧,那不是細水長流的恩澤?”
眉雲被堵的無話可說,但他仍不覺得一個黃口小兒就能說成這麼大件事兒。辦宴會,請大官兒,這可不是隨便想想的。
誰知劉鴇兒答應了,閉着眼長長的嗯了一聲,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銀票來。
“要怎麼置辦,你說了算。”
君左的琴聲停了,秋盡捏肩的手僵了,子清愣了,眉雲更是睜大了眼,嘴裡這回可真是能塞下一個雞蛋。
“得了您咧!”趙永晝跳下軟榻,將銀票接過來。
劉鴇兒說,“不夠你再說,老孃這回就隨你折騰。只一件。”
她慢悠悠的睜開眼,吊三角的細眼兒睨着趙永晝,“宴會之後,老孃要看到銀子。還有,別惹事兒。”
“瞧好吧您!勞煩媽媽給寫張恩客的單子,不怕他官大,不怕他有錢,總之越多約好。樓裡的哥哥們都得聽我安排,您也得聽我的。宴會之後我保證您數銀子數的手軟。”
劉鴇兒哈哈大笑,“好好。你們幾個聽見了?都給我機靈着點兒。”
一個月後,趙永晝的宴會就紅紅火火的辦起來了。當天晚上,熱鬧的氛圍引的百姓連連停佇足圍觀。但趙永晝僱了幾十個壯漢,將河廊的入口把的嚴嚴實實。又讓劉鴇兒在廊口親自迎接貴客,來一個往裡送一個。小倌們都排練了各自的絕活,唱歌跳舞彈琴吹簫,一時風生水起,熱鬧非凡。看着客人們大把大把的甩銀票,劉鴇兒的臉都笑爛了,一個勁兒的給縣裡的大人物和富人們介紹趙永晝。
“多謝各位大人們賞臉,往後還請大人們多多關照了。”
“劉掌櫃的,你這宴會辦的不錯嘛。”一個肥肉橫流的中年男人懷裡摟着一個扮相乖巧的少年,笑起來臉上的肉都快塞進那小孩嘴裡。
“誒喲田大人謝您賞臉。這啊都是我那義子操辦的,這孩子年紀雖小,可是特別懂事。哈哈哈哈。”劉鴇兒捂嘴笑道。
“什麼時候你有義子了啊?”一個面相清雅的男人笑着問道。他的旁邊乾乾淨淨,就一個僕從伺候着。
“誒喲張大人!說起這事兒我還怪不好意思的呢,那孩子蹭了您一鐲子,拿回來就孝敬我了呢。喏,您看!”說着劉鴇兒將手腕上的玉鐲子亮出來。
張大人眯眼一看,眼裡露出驚奇的神色。“原來是他啊!那可不是個簡單的孩子,劉掌櫃的你能收他做義子,可真是天大的福氣啊。”
劉鴇兒聽了這話,笑的更是樂不可支。
“那他人呢?也出來讓我們見見啊。”田大人說。
“他現在在忙呢!這整個場子都是他置辦的,還有那些個表演,那些人什麼時候上去幹什麼,都得他指點呢。”
“真不錯。”張大人說道。
田大人不再說什麼,隻眼裡的光亮亮的,連懷裡的小少年也推了出去。
劉鴇兒見他這樣,頓時明白了。說,“田大人您放心,您先玩着看着,呆會兒宴會散了,我自讓他來見您。”
田大人笑着點點頭。
張大人也微笑。
這邊,暗處的迴廊上。
一身霓裳的眉雲厭惡的說:“我呸,你看她那德行!什麼時候白小五成她義子了?她自個兒往自己臉上貼金吧。瞧她那副樣兒,老子看了都噁心。”
“行了別說了,該你上臺了。快去吧。”秋盡推着眉雲上臺。
“君左,過來給我伴奏。”眉雲扯着君左上了臺。
“子清?你怎麼了?”秋盡湊過去問,他見子清一臉愁雲的樣子。
子清的目光落在那大堂裡田大人和張大人還有劉鴇兒身上,低聲說:“義子又怎麼樣?轉過身她就會把他賣了的。”
“喲,你又不是第一天到這兒。怎麼這會兒說這話,快點去打扮打扮,下面就該你了。”
“我倒不是矯情這些,劉鴇兒是什麼人我又不是不清楚。我就是,有些擔心白兒……”子清邊往後臺走邊說。
秋盡笑起來,“你擔心他?那小子能耐大了去了,人能把張大人都哄的給他買鐲子了還用得着你替他操那閒心?還有我說你這人吶,這方面的虧還沒吃夠呢?他不就送了你那麼個香囊,你還真當寶貝收着了。你沒看他送劉鴇兒那玉鐲子,你那香囊值幾個錢。他就是買些東西來討好我們當個見面禮兒,大家也就表面上樂呵呵算了。你還真把心掏給他?傻了吧你。”
子清不再說話。他雖然覺得秋盡說的有道理,但是心裡總還是覺得白小五不是那樣的人。至少對他不是。
他始終覺得白小五太鋒芒畢露了,他心裡有預感,這孩子會惹大事。但願他鴻福齊天,始終能夠化險爲夷纔好。
而趙永晝此時在何處?
他在羑安的房間外面,搭了一把椅子,旁邊擺着一壺酒,一盤花生米兒,已經快坐了半個時辰有餘。
那羑安就是不出來,但宴會最後的檯面如果沒有紅牌壓軸豈不是笑話?記憶中錦鴻閣每次都是龍鳳雙出,萬傾城與千翎羽各領風騷,龍鳳相鬥,那才叫一個好看。
這裡是找不到一個萬傾城,羑安那容貌雖也比不上千翎羽,但也能壓得住場子。
趙永晝在羑安門外坐了半個時辰,挑釁和勸告都做過了,這羑安始終不開門。不僅不開門,還連個聲音都不給。要不是小廝跟他跪下保證,他還真以爲屋裡沒人呢。
“羑安,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出來。”趙永晝決定下一劑狠藥,也借這個機會心裡的話說出來。
“但是我告訴你,人活成你們這個樣子,我也是看夠了。我原本以爲,整個河館起碼你羑安能有點見識,誰曾想我看錯了,你跟他們一樣,都已經在這個現實中腐朽了!別看你發脾氣當大少爺,你敢反抗嗎?你敢走出河館嗎?一羣早已陷入泥土的亡靈,不知掙扎,連沾板上的魚都不如。魚還知道蹦呢,還有點生氣呢!”
趙永晝氣的站起來罵,他指着羑安緊閉的門大聲道:
“爺跟你說,爺就是看不起你們這些人!”
趙永晝罵完,原本就安靜的暖閣更安靜了。守在門口的小廝和豆子都木愣愣的看着他,過來找他的秋盡和眉雲也靜靜的站在那裡。
誰都停止了動作。
趙永晝吐出一口氣,他轉過身看見站在柱頭下的秋盡和眉雲,沒任何反應,端起旁邊的酒杯一飲而盡。
秋盡和眉雲都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門在這時開了。
羑安從裡面走出來,穿着趙永晝讓人專門製作的暗紅繡金線的禮服,面色煞白的一步步走到趙永晝面前來。
趙永晝轉過身看着他,將酒放在一邊。這美男子,總算肯出來了。
“啪!——”
羑安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白嫩的笑臉上立刻浮起五道指印,趙永晝差點被打趴在地上,好在他這些日子一直偷偷習武蹲馬步,往旁邊趔趄了兩步總算剎住腳。
“你又知道什麼呢。”羑安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他眼眶有些紅,配着他那一身紅禮服,煞是好看。
就像火中的蝴蝶。
趙永晝心裡這麼想着,嘴上就說了出來。
“這衣服果然就適合你……陷在大火裡的蝴蝶,飛舞着,跳動着,真美。”
羑安的瞳孔頓時變大了些,彷彿氣惱,又彷彿無力。
“我等着看,看你如何活的跟我們不一樣。”最後,羑安看着趙永晝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便甩袖去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