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佳節重陽,晴,微風。
皇帝幾日都不早朝了,即便是今日,也是遲遲拖了兩個時辰纔來,草草議了幾份奏章,退了朝。這其中緣故趙永晝略有耳聞,大概與那位新近的寵妃有關。據說就他離開的這半個來月,那位新妃已經又晉了好幾個妃位,其恩寵正盛,已經碾壓三宮六院。
每逢佳節倍思親,趙永晝有意去相府探望,卻苦於沒有任何契機。他一個外人,又是屬於對立政黨,趙家人想必沒有哪一個是歡迎他的。想起上次與相爺約定,九月初十相會於天一寺。也就是明日了。趙永晝輕嘆一聲,還是先回白府吧。
院子裡卻是忙的不亦樂乎。巧兒蹦上來催着他換衣服,“快些快些,大人他們在西郊等着我們呢。”
阮顰取來一套常服,衣冠鞋履配飾具足。趙永晝瞥了一眼那淺翡色的輕透罩衫和銀色的長衣,巧兒在他頭上挽了一個髻,不知怎麼弄的,只用一根金簪固定住了。他還稍微甩了甩頭,竟不會掉。
待出門來,衆人已等着他了。羑安和子清坐在轎子裡,趙永晝翻身上馬,阮顰照例戴了面紗,身後跟着三兩侍女,一行人往西山而去。不時到了目的地,一眼望去極目之綠,鶯鶯燕燕。
封家的人已經在那兒,封尋,封嵐印,雲衡,甚至還看見了徐漠。自從軍中一別,已是很久沒見了。
“白將軍。”徐漠朝他行禮,“長久不見。給您請安。”
“不敢不敢。”趙永晝趕緊還禮,“徐先生好。”
徐家是名醫世家,在朝中多有連帶,以後需要仰仗的地方還很多,雖然徐漠只是一個庶子,然而其力量也是不可小覷的。他擡頭一看,那稍微不遠處在聚會的,可不就是徐家的人麼。心想是不是應該上去套個近乎,但看徐漠臉上冷冷清清的表情,似乎自己都不願過去,也便罷了。
衆人鋪毯擺食,這西山極大,雖然有王侯公卿在這邊踏青,不過人數並不多。趙永晝看了看周圍,並沒有看到封不染的人。封尋這時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邊有人給你打招呼呢。”
趙永晝眯眼望去,不遠處的小山坳上,似乎有幾個熟識的身影。
“是郡主呢。”封尋話落,只見一個身形俏麗的女子往這邊走來,正是封緩。
“白將軍,怎麼着?當了官兒了就把郡主忘了,你不知道她多擔心你。”封緩氣匆匆的跑過來,杏目圓睜,柳眉倒立,十分生氣的樣子。
趙永晝連忙說:“是我的錯,我這就去見她。”
想來自己在軍中的事多少會傳出來,靜和身體不好,還要擔憂他,實在是不易。趙永晝疾步過去,兩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半晌。
趙永晝對中間那位老人家俯身一拜:“下官白弗生見過王爺,見過郡主。”
昭王爺打量他半晌,笑眯眯的點頭,“你就是白五?靜和時常在我跟前提起,說你像極了我們家對面那短命鬼……”
“父王!”靜和突然出聲嚴厲的打斷老王爺的話,她飛快的看了眼趙永晝的臉色,“您酒喝糊塗了麼。”
“哦嚯嚯,本王的錯,本王糊塗了,亂說話嚇着你了。”老王爺連忙改口。
趙永晝臉色白一陣青一陣,靜和看了他身後,笑着說:“你先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我聽說你在軍中好驚險呢。”
趙永晝也正有此意,一來敘舊,最重要的是這昭王雖然老了,卻仍然實力不菲。昭王和長公主分別爲當今聖上的兄長和姐姐,備受聖上尊敬,據說只要這兩人一句話,便可以決定大榮未來的主宰。然而現在這兩人也各自爲陣,政見不統一,相互制約。
靜和是個極聰慧的女人,她看出了趙永晝的意圖,話裡話外便有諸多幫襯。一番交談下來,老王爺對趙永晝頻頻點頭,讚不絕口。三人正暢談時,忽聞一陣馬蹄聲。西山上此時大多爲踏青的人們,或坐臥交談,對飲成雙,被這馬蹄聲擾亂,自然不滿。趙永晝正覺來人放肆,卻見衆人都已站起身。他看了來人一眼,沉下眸子行禮,隨衆人高呼:
“見過太子殿下。”
容月下了馬直奔這邊,封不染跟在他身後,一身墨黑長袍,神態隨和中帶着三分冷峻,儼然一位長者。
“皇伯父,姑姑!”容月上前喚道,恭敬有禮。他今日穿了白色的袍子上面點綴着紅色的茱萸花,乍然一看倒與封不染的着裝相映成輝。
老王爺十分欣喜,拉着容月的手不放開,寵溺親密之情溢於言表:“月兒來了啊。快來跟伯父說說話。”
“月兒,坐。”靜和也笑着招呼道。
容月坐下來,還拉着封不染。趙永晝自動的退到另外一邊,頗覺尷尬的很,也沒敢去看封不染。好在這時封緩領着封尋過來了,行過禮後封尋一屁股坐在趙永晝旁邊,有點激動的說:“他們要去狩獵,西山那邊不是新放了一批麋鹿麼?”
“那些麋鹿是皇上當年爲了給月兒祈福放生的,你們誰敢去啊。”靜和笑着說道。
容月說:“沒事兒。父皇已經把今年的重陽宴會交給我了,你們想去便去,只是不能用箭。若能憑空捉住它們,也算爾等本事。誰能捉一隻,今晚的宴會上,本宮自當重賞。然則傷了一隻,傷在哪兒,本宮也要在你們身上開刀子。”
“……殿下這不是出難題麼。”封尋皺着眉道。誰都知道麋鹿難馴,還要不準用箭射,這是要空手套白狼啊。
容月微笑,“各位將軍在戰場上英勇威猛,莫不是被這點小事難倒了?本宮可聽說,白將軍可坐騎白虎參戰。這區區麋鹿,自然不在話下。白將軍,本宮等着你得勝歸來。”
他衝趙永晝一笑。
趙永晝莫名躺箭,不由納悶。卻也立刻坐正了身子,“殿下有旨,微臣不敢不從。”
“月兒,你又在爲難人了。”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衆人擡頭看去,卻是那榮光圍繞的宸王殿下。
容月的臉一下就變了,他站起來,涼悠悠的喊一聲:“二哥。”
“月兒,白將軍如果抓到了麋鹿,你就賞他。如果他抓不到,你更要賞他。這樣方能彰顯你爲君者的大度,可否?”容佑彎着脣道。
“謹聽二哥教誨。”容月乖巧的說道。
封尋和趙永晝便離開了,邀上約莫十來個年輕後生,一同策馬往樹林裡而去。不能用箭,便只能設陷阱。樹上掛繩,地上挖洞。封尋先還跟趙永晝在一起,後來樹林裡雜亂叢生,沒一會兒就散了。趙永晝跟蹤着一頭麋鹿進了樹林深處,越走越遠,已經出了西山。眼見着周圍的綠草叢林變了模樣,趙永晝一閃神,再一看已不見了那麋鹿的蹤影。
這滿山紅葉,靜謐叢林,風聲沙沙作響,倒是別有一番心境。他乾脆坐下來歇息,反正抓不着麋鹿也不會怎麼樣,還不如在這邊坐等天黑。想也知道,但凡有皇子在的地方,明爭暗鬥是少不了的。今日佳節重陽,何必去那樣的氛圍中呢。這麼想着,趙永晝就躺在紅葉上,望着天空中的雲思考人生。
天空中雲海翻騰,變幻莫測,恰如他的心境,起起伏伏。很多記憶在腦海中飛快閃現,昔日裡漫天楓葉洋洋灑灑,他自己被捕獸夾傷了腳,那個時候,是他與封不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還有那個晚上,他躺在封不染身下,也是這樣望着天空中的雲,只不過身下枕着的是油菜花,並不那麼舒適……
來來回回,想的都是那個人。
趙永晝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心裡一團亂。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不遠處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發出細微的響聲。他想他應該有些警惕,可是不知爲何,他根本不願意動。身體像黏在大地上,沒有半點想要離開的意思。
來人走近了,已經站到了他身前,卻也不說話,盯着他看。
趙永晝終於忍不住了,他睜開眼,看向頭頂。
“這樣睡着了,也不怕着涼。”
封不染逆着光,容顏一如當年俊美出塵,恍如謫仙再世。一時間,趙永晝只以爲回到了過去。那個他十五歲的秋天,他與他相遇在此處,像是神的旨意。可是想到現在,他又不知該怎麼跟這人若無其事的相處。很顯然的,自從上次他從錦鴻閣妙音樓掉進護城河那之後,兩人之間有什麼東西慢慢發生了變化。本以爲那天晚上發生關係時封不染是病着的,不清醒的,可是第二天早上的封不染神態之間有些不對勁,現在想來,分明是有些拘謹的。只是他當時大意,沒太注意罷了。
或許封不染早就察覺了。趙永晝心底生出這個想法,稍微有些心跳加速。
封不染在他身邊坐下來。趙永晝趕緊坐起身,有點爲自己的懶態窘迫,“大人不是陪着兩位殿下和王爺麼,怎的來了此處。”
“月兒回宮去準備今晚的宴會了,大殿下來了,二殿下自稱身子不適,也回府了。”封不染瞧着身旁的人,此刻周圍靜謐,風景無雙,正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趙永晝卻不再說話,他是不知道說什麼。也不敢看封不染的眼睛,只覺得那清冷的眉梢眼角,似是蘊着情深似海。他怕這錯覺,怕自己自作多情。心裡想着,就這麼朦朦朧朧的,或許更好罷。
封不染卻想捅破這層窗戶紙。
“你心裡在想什麼?”封不染開口問道,目光灼灼令人不敢直視,“爲什麼我不跟月兒回東宮,也不去找封尋,卻來找你?”
趙永晝別過頭,呼吸有些不順。“大人想做什麼,下官怎能多言半句。”
“是麼。”封不染低低的嘆息,欲言又止,又似是試探的問:“白五……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多少聽過一些。”趙永晝點頭,他並不知道封不染的目的。
封不染說:“那你應該知道,我以前有個學生,因爲我的緣故,死在了護城河裡。”
“那不關老師的事!”
趙永晝大聲說道,迎來的是封不染緊盯的目光,青年支支吾吾,“我聽人說,那個人是自己喝醉了酒掉在河裡的,跟大人沒有半點關係。”
“喝醉了酒掉進河裡?你怎麼知道的?”封不染問。
“……很多人都那麼說。我知道有什麼奇怪的。”趙永晝把頭扭到一邊,有點生氣,只因封不染問話的態度很是刺探。
封不染盯着他,忽然,妥協一般,眼裡的試探漸漸消失了。
“當時沒有人在場,他究竟是自殺,還是意外,不得而知。”
“屁大點事兒自殺,一大老爺們兒哪有那麼脆弱的。”趙永晝小聲的嘀咕了一句。
封不染看着他憤憤的側臉,笑着問:“有沒有人說過,你跟他很像?”
“好多人這麼說。”趙永晝轉過頭瞪着封不染,“我們倆長的像麼?”
“樣貌看不出來。”封不染伸出手指,“神態很像,尤其是你瞪眼睛的樣子,像極了。”
熟悉趙小公子的人,會有很明顯的這種感覺。
溫熱的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瞼上,趙永晝只覺得那溫度竄上臉頰,後耳根,火熱熱的。那卻不是錯覺,封不染的手掌包裹住他的臉,指尖在耳朵上輕輕的捏揉,磨蹭。
趙永晝忽然想冒一個險,他任由封不染的手滑到他的脖子,滑進衣衫裡,聲音輕如空靈:“大人信鬼神麼?”
“不信。”封不染干脆的說道,這讓趙永晝不知怎麼往下接茬。
封不染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是他的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