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了,我又不打算賴你,看把你給嚇得。”國相爺勸道。
小年輕一聽他蒼老的聲音,哇的一聲哭地更歡了。
國相爺自從被五兒子奪權之後就算是解甲歸田歸隱山林,平日裡穿着打扮也很隨意,今日是出來釣魚的,穿的是棉麻短打,挽着褲腿,走在大街上一看那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頭。他想這小年輕也不至於來訛他,哭的這般傷心,想必是遇着什麼難處了。
“好了好了,咱們去那兒坐着說,坐着說。”
看這陣勢,他老人家是不能甩手走人的。要找個說話的地方,總不能坐路中間吧,這人來人往的。前面就是望江樓,國相爺拉着小年輕,徑直走了進去。
那望江樓裡的小廝都是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的人精,見一個老頭領着個青年大步走進來,那青年還在哭,雖然穿着都算不上華貴,但那老頭一雙黑眸雪亮青年容貌罕見的漂亮,兩人身上無形中帶着某種氣勢,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一個小廝不卑不亢的走上去,沒等他說話,那老頭直接開口問:“登仙台可還空着?”
“登仙台有約了,客人您點別的地兒吧。”小廝一頓,他是新來的,並不認得眼前的老人。那登仙台是望江樓最有名的地兒,京中的王公大臣都得排着隊預約。
國相爺點點頭,“那隨便來個雅間兒。”小廝領着人一路上了樓,拐個彎,“您裡邊兒請。”
國相爺將小年輕安置在位置上,唰唰唰點了好幾個菜,除了望江樓最遠近聞名的那幾道,還有一些特色菜。待小廝退下,國相爺轉過身,那小年輕不再嚎啕,低着頭默默的抹眼淚。相爺如今已鬚髮皓白,早年的那些官架子和暴脾氣都被歲月磨的平和淡然,小年輕已經沒有先前那麼激動了,可心情還沒有平復下來。相爺也不問他什麼。一老一少這麼坐着,直到小廝送上來一些飯前點心,糕點蜜餞和花生米之類,這時一直埋着頭的小年輕擡起頭,捻了一顆蜜餞含進嘴裡。
“好吃麼?”相爺笑着問。
小年輕點點頭,眼淚漸漸收住了。
“喜歡吃這個?”相爺將盛着蜜餞的罐子往青年面前推了推,青年又捻了兩顆吃下,相爺笑着說:“你們小孩兒就愛吃這個。我老人家就不行咯,牙不行,胃也不行,這種甜膩膩的消化不了。”
青年擡起頭看着滿鬢銀霜的老人,腮幫子裡還含得鼓鼓的呢,就又落下淚來。
相爺有些不解,他原想岔開話題,聊點兒不會惹他傷心的,誰知就又哭了。
好在菜色接二連三的上上來,一道接着一道,不一會兒就擺了滿桌。青年低下頭擦乾淨眼淚,相爺笑着招呼:“餓了吧?快嚐嚐,這裡的東西都不錯。譬如這道滿堂紅,還有這個翡翠鳳凰,珍珠賽雪,都是這兒的名菜。”
青年望着滿桌的菜色發了一會兒愣,最後夾了一塊稍遠處的紅燒鱸魚在碗裡,細細的吃起來。
“你也喜歡吃這個啊。”相爺望着青年沉默了片刻,然後嘆息似得說道。青年並沒有注意到老人話語裡突然的蒼涼,他吃着飯的動作有些急躁,不太規矩,讓相爺想起了自家的小兒子,當年爲了飯桌上的禮儀,可沒少揍他。
相爺忍了忍,最後還是溫和的勸道:“吃魚彆着急,慢慢吃。你先喝口湯,再吃點兒菜填填肚子……”
青年的動作頓了頓,筷子上的魚便放下,舀了一碗湯雙手遞給相爺,相爺忙不迭的接過,然後青年又給自己舀了一碗,咕咚咚喝下,又去夾青菜吃。
相爺欣慰的點點頭,自家的小鬼可沒這麼聽話,一說他還跑着跳着去找他五哥,往往氣的相爺撈起來就揍。可是現在,相爺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乾涸的眼睛有些溼意。
說起來,他得到那個孩子時已經將近四十歲,老來子啊,怎麼能不疼呢。他的前八個兒女都有身世不菲的母親來教育照顧,用不着自己多操心。那孩子的親孃當年與自己是露水夫妻,一個流浪中原的異邦舞女,身份低微不說,還早死。對於這個老來子,國相爺可以說是又當爹又當媽。可能是他用錯了方法,總是苛責打罵,那孩子活着的時候從未有一天與他親近過。最近年紀大了,總是想起那桀驁的眼神,賭氣的神態,竟與年輕時的自己是那麼的相像。那孩子總是惹禍,現在想來,其實只是爲了引起他注意的方式。他那個時候太忙,總是忽略他。
深秋的天黑的早,一頓飯下來,青年盡在吃,國相爺有些吃驚,那麼多菜,這孩子全都吃光了。天色不早,見青年已經恢復了平靜,國相爺笑笑,一老一少這纔開始寒暄問候。
“多謝相爺款待。”趙永晝低聲道,聲音有些沙啞,眼睛還紅通通的。
“你認得老夫?”國相爺吃驚了一聲。
“百歲光陰傳大業,半生甲子換童顏。久聞相爺勵精圖治老驥伏櫪,下官仰慕至極,有心拜訪,卻礙於身份卑賤,不足以跨進相府。今日得見相爺,實乃蒼天垂憐。”
自稱‘下官’看來是朝廷新人了。國相爺捋着鬍子想了想最近聽到的消息,再跟眼前的青年特徵一對比,大概就清楚了他是誰。豁然一笑:“搞了半天,我以爲是哪家走散的小孩子,原來是青年將才‘白虎將軍’,我真是老糊塗了。爾等後生可畏,可畏啊。”
趙永晝也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想起先前自己的糗樣,揉了揉鼻子。他這一小動作落在國相爺眼裡,令得老人家微微眯起了眼。
忽的嘆氣,“老夫近來受天一寺的客座方丈空餘大師影響,竟也變得有些相信鬼神之說了。果真是老了,老了啊。”
趙永晝沒抓住他話裡的重點,瞪圓了眼睛大聲問:“空餘大師?是那個一百好幾十歲的空餘老頭兒?”
“你認得空餘?”國相爺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心道畢竟是小孩子,一驚一乍的。
“起止認得。”趙永晝冷靜了一下,“實不相瞞,下官年幼時曾落難被佛寺所救……算起來,空餘方丈是我師祖。我來京城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時間去看他。”
見他神色哀慼,國相爺識趣的不追問,笑着道:“那正好,下個月初九老夫要去天一寺還願,小將軍有興趣一起去?”
“若果真如此,樂意之至。”趙永晝連忙道。
趙永晝覺得很神奇,他以前跟國相爺相處,從來都是劍拔弩張,兩個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讓着誰。結局往往是兩敗俱傷,他被打的遍體鱗傷,國相爺氣的火冒三丈。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用這種身份方式跟國相爺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細數家常。如同久未見面的老朋友。
兩人說這話,一眨眼就到了亥時。本來說國相爺請客,結果他身上沒帶銀兩。趙永晝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湊上,也還不夠望江樓飯錢的三分之一。趙永晝都打算把腰上封不染給的一塊玉佩當出去了,國相爺笑着阻止了他,讓小廝請來望江樓的掌櫃的。那掌櫃的一見他,連忙作揖賠笑,說這頓飯錢免了免了,這纔算完。
趙永晝扶着國相爺走到大馬路上,那時已經是後半夜了。但京城的街道還是熱鬧的很,趙永晝一路將老爺子送到了相府門口,直到看見裡面的人出來接了,這才轉身回去。
京城是個多事之地,當天晚上,國相爺帶着一個漂亮後生去望江樓吃了一頓霸王餐的消息就在王侯公卿間的茶話會上不脛而走了。國相爺回到府上,迎接他的是一衆人等的赤果果的探視目光,相爺什麼場面沒見過,淡然的捋捋鬍子,吩咐兒子:“老三,明兒個記得去望江樓把飯錢結了。”
趙永修坐在書房裡,面對着幾份關於山西的摺子,右手食指輕輕的敲擊着桌面,沉思着。夜裡樑晚燈膩在這裡,被他給趕回去了。樑晚燈一邊不情願的往門外走,嘴裡嘟囔着:“爺看上了那小白臉,別以爲人家看不出來。”
趙永修什麼都沒說,冷笑不止。嚇得樑晚燈腳底抹油自己就跑了。
現在趙家老五半夜深思着,突然心緒不寧起來,不知怎麼的,白五這個後生今日老在他周圍存在。僅僅一天而已,四面八方都是這個小青年的消息。大哥的忘年交就罷了,今晚上還跟老頭子去望江樓吃飯了。這讓趙永修感到一絲不安,大哥說白五是個奇怪的人,但是他覺得,這人很危險。
趙永修有種強烈的直覺,他計劃了十七年的大業,最後可能會毀在這個人手上。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讓趙永修驚出了一身冷汗,毫無緣由,卻很強烈。
又說趙永晝回了白府,已經是後半夜。洗漱沐浴後,就躺下歇息了。一天的奔波,疲累和委屈,都在睡夢裡沉沉的散去。他一覺睡到大天光,爬起來吃了早飯就去禁軍處報道。遇上‘叔叔’白先桀,首先就被劈頭蓋臉的訓了一頓。
“你以爲自己是什麼立場?先是跑去趙永修那裡請假,緊接着又跟國相爺牽扯上。你當自己是花蝴蝶,嫌名氣不夠大,招搖過市的飛來飛去?”白先桀的言語間惡意滿滿,表面上叔慈侄孝,誰會知道背地裡兩人是這般相處的呢。
趙永晝擰着眉沉着氣,他沒有跟這位‘叔叔’起爭執的打算。被罵了一頓,假還是沒請到。趙永晝硬着頭皮,只得去宸王府走一遭。宸王聽他說明的緣由,非常爽快的批准了。
“你走水路吧,這樣快些,來回最多半個月。你知道,九月份後事情比較繁多,我希望那個時候你能在我身邊。”容佑說。
“謝殿下。下官一定速去速回。”趙永晝領了命,這便立刻回了白府,收拾東西打算第二天就動身。
阮顰立在門口,望着裡面收拾包袱的男子,囁嚅了好久,最後鼓起勇氣問道:“小將軍,路途遙遠,恐豺狼虎豹擋路,可否帶上奴婢?”
趙永晝回過頭,看着門口期期艾艾的女子,不由得笑道:“你都說豺狼虎豹,我還能帶你一個姑娘家去?”
“然則大人交代過的……”阮顰一不小心說出了口。
正在疊衣服的趙永晝動作一頓,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問:“阮顰,你在他身邊久,可知道他與小太子是個什麼關係?”
阮顰眨眨眼睛,笑了:“什麼關係?大人是太子太傅啊。小將軍從昨晚都氣匆匆的,該不會是吃醋呢吧?”
她很自然的轉換了話題。趙永晝不是她的對手,微微紅了臉。阮顰進來幫他收拾東西,一邊打量他俊俏緋紅的臉蛋兒,嘴角的笑容無法抑制。
“說真的,我跟在大人身後也有十幾年了,沒見他對一個人像對小將軍你一樣這麼上心呢。你看,他連衣食住行都幫你考慮遍了,大人是如何厲害的人物,他能對你做到這些,足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在我跟前說這些做什麼。”趙永晝瞪了她一眼,再不制止她該越說越離譜了。
“那還不是昨天你氣匆匆的回來,也不理人,我想你在生氣,多少也跟大人有點關係。”阮顰說着這話,心裡也再說:關係可不大了去了麼。封不染昨天陪小太子去香山看紅葉,看到這會兒也沒回來。
大人從來就是個捉摸不定的人,她之前覺得大人一直喜歡小太子,可是白五出現後,她又覺得大人對白五纔是真的在意。這究竟是哪一個,她是猜不準的。
但封不染既然把她派來伺候這一個,她就得哄着這孩子開心了。趙永晝表面上被她哄着,有說有笑,但其實心裡苦澀,是不足爲外人道的。
收拾好一切,阮顰吩咐了府中巧兒幾個看家護院之後,便伺候趙永晝歇息,打算第二天早上卯時出發了。到了後半夜,院子外面一輛馬車咕嚕咕嚕的停在了白府門口。侍從們都是驚醒之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巧兒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示意男僕前去查看。
阮顰剛去主臥房中確定了趙永晝平安無恙,要知道每天夜裡她們都要起來檢查。剛一走出來,就見巧兒歡天喜地的跑進來:“大人來了!”
“噓。”阮顰示意她小聲點以免吵醒了裡面的人,院子裡火把通明,封不染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屋。
巧兒蹦着過去寬衣解帶,阮顰去吩咐下人準備熱水。
“人呢?”封不染低聲問。
“裡面睡着呢。”阮顰小聲回答。
巧兒蹲下遞上一雙軟布鞋,封不染換下沾染着泥土的長靴,走到窗戶邊往裡面看了一眼。青年的身子平躺着,頭微微的朝着這邊,似乎睡的還不錯。
封不染鬆了一口氣似得,他這一動作卻被眼尖的僕從們看到了。
阮顰但笑不語,心裡有種押中寶的歡愉。巧兒笑的很賊,湊過去:“大人,久行歸來,不回大府,跑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做什麼呢?”
封不染看了她一眼,視線沒有往日裡的冰寒,就衝這個巧兒都可以睡着笑醒半個月了。
“就你話多,還不快去準備大人沐浴用的東西。”阮顰說道。
等封不染沐浴完畢,已經是子時了。聽阮顰說明日一早就要趕路,這一去就是大半個月,封不染忍了又忍,最終還是隻在外屋的鋪上睡。看的巧兒都心疼,再旁邊一直攛掇進去吧進去吧,被阮顰拖着遠離。
剛沒睡多久,外面又響起馬蹄聲。說是山西出了叛亂,要幾位軍機大臣連夜進宮面聖。封不染摸黑起身,阮顰拿來新的朝服替他換上,封不染閉着眼展開手臂,任丫鬟們給他穿戴。看着那張由來冷峻堅毅的面孔居然露出幾絲疲憊之色,阮顰是有些詫異的。
在封府這麼多年,她從來沒看到封不染露出過太過明顯的情緒,他總是像兵器利刃一樣,直挺挺的來來往往。除了偶爾犯病,那時候就更加不像人類。然而這次封不染從巨瀾回來以後,變得有些不一樣了。阮顰一開始還以爲那是因爲戰爭太過殘酷的緣故,讓封不染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憐憫之心。
但是現在封不染居然會流露出倦怠,這再正常不過的人之常情出現在他身上,就足以說明封不染終於變得像一個活人了。這巨大的變化,讓阮顰十分震驚。後知後覺的認知下,她突然覺得,這回不僅僅是押中寶的問題,這個白五,很可能會變成封不染的命門。
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武器突然之間有了弱點,是很危險的。封不染的這個弱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誰都可以利用,誰都可以覬覦。他仇敵那麼多,白五會有安寧的日子麼?
臨出門前,封不染下了兩步臺階,又忽然停住,轉過身來看着屋內。這三步一回頭的,阮顰看的心都快碎了,走上前去輕聲道:“大人放心吧,奴婢會護送好小將軍,半個月後安然無恙的將他帶回來。奴婢會帶着信鴿,晝夜一封,讓您隨時知道小將軍的狀況。”
封不染動了動脣,黑眸深邃,星辰下幽光浮動。最後卻也什麼都沒說,轉身出了白府。
白五說過,他不是小孩子。若自己保護過度的話,只會讓他更加逆反吧。想起那孩子氣的話,封不染苦笑不已。
說要站在他的對立面才能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