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在洪承疇的臨時府邸裡呆了下來。洪承疇先是考校了一下他的儒學,然後就又談起了他的《物種起源》,顯然,這部作品還是形成了一些影響,以至於洪承疇不但聽說過了,甚至好像也讀過。
“大木,你的這格物天授之學,的確是別開生面,粗聽起來,好像很是怪異,但細細思考,卻又實實在在的有道理。只是這從天而人的過程中,好像還是不夠踏實。不過以你的年紀,有這等見識也是難得了。”洪承疇道,“舍弟寫信來,多次提到你。他對你的這些學說是大大的不以爲然的,但是對你的才華人品卻是讚不絕口。”
“我來之前,也去見過老夫人和三先生。老夫人和三先生都只讓我帶話給督師,讓督師盡忠報國,勿以家認爲念,三先生卻並沒有向我提起格物之學的事情。”鄭森回答說。
“老三自己不走正路,心思都花在了寫字畫畫這樣的小道上了。”洪承疇搖頭笑道,“他當初說道理都說不過你,何況此時?他那是自己藏拙罷了。其實我倒是很喜歡你的那套治學的做法,踏踏實實的,比起那些只談心性的強多了。”
“其實談心性,談悟道,也沒有不對。只是悟道並不是空中樓閣,而且有真有假,有些人自以爲悟道了,其實不過是假悟道罷了。”鄭森回答道。
“什麼是假悟道,什麼是真悟道?”洪承疇卻是來了興趣。
鄭森想了想道:“督師,這就像是下圍棋,遇到了一個難局,冥思苦想了半日,終於突然靈光一現,想出了自以爲絕妙的一手,只以爲有此一手,危局頓解,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卻不想對手悠悠然的來了個三十三手鎮神頭,反倒是自己的棋一下子就全崩了。督師,這自以爲解開了危局的悟,便是假悟。若是不能試以實事,用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是腦袋裡想來覺得應該如此的道理,大多都是假悟。而世間又總有人,自以爲悟道,試以實事而不能,卻不冤自家沒有真悟,反而以爲不當縈懷於俗事,這便是流入佛道之類的異端之中,失去了聖門本意了。”
“說得好!”洪承疇撫掌讚道,這些年來他在朝廷裡也是見慣了無數的如鄭森所說的那樣的說起心性道德一套套,辦起事情來卻只會搗亂拖後腿的傢伙了。比如如今在軍中就有這麼一個。
“大木,我知道你做學問乃是爲了治國平天下的實用。我聽老三說,當初荷蘭人寇邊的時候,你就跟着令尊參贊軍務,想來在軍務上也有些經驗。你覺得如今這錦州之圍該如何解?”洪承疇又突然問道。
鄭森聽了忙道:“這樣的軍國大事,小子怎敢胡言?”
“我叫你說,你就說,怕個什麼?”洪承疇笑道。
“如此,小子就僭越了。”鄭森拱手行禮道,“督師,建胬其實也是人,一刀下去照樣砍得死。所謂‘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之類的話,不過都是那些打了敗仗,喪師辱國之人爲了推卸自己的罪責弄出來的東西。要擊敗他們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建胬自從作亂以來,幾乎未有大敗,卻也不是偶然。對上這樣的敵人,自然要謹慎。
督師,爲何建胬作亂以來,勝多負少?學生以爲,天下之事自有其內因外因。建胬作亂,一旦事敗,必合族誅滅,無有退路,故而悍勇敢戰。此彼能勝之內因。然我大明立國以來,遇到過的悍勇之寇難道就少了嗎?昔日這蒙元,其後之倭寇,難道就不悍勇了?然天兵一出,所徵者服,所討者平,何也?以天下之所順而攻之,安能不勝。天下所順在何?在能合天下之力。以天下擊一隅,安有不勝?然而自張太嶽之後,朝內日益無人,天下之事,不但不能合天下之力,反而處處掣肘。結果不但不能合天下之力以討叛逆,反而……使朝中復有一張太嶽,安有今日之事。”
“唉……”洪承疇也嘆了口氣道,“如今說這些卻也沒用。你只說如今你覺得該如何?”
“督師,建胬屢戰屢勝,積威以成。我軍多有未戰而怯者。如此,安能求勝。況且建胬老兵多,我軍新兵多。貿然決戰,恐怕難有勝機。當今首要還是居於不敗之地與之周旋,多求小勝,不急於求大勝。這樣小勝多了,軍中也就知道建胬不過如是,恐懼之心既去,乃可有戰勝之機會。且建胬畢竟地小人少,長期相持,我大明都費力,彼等自然越發如此。督師當先爲不可敗,以窺其隙。督師十餘萬大軍,只要營寨嚴整,糧草不絕,就沒有脆敗之理。故而保糧草是重中之重,有此則無敗。
督師今以海運保糧草,實爲良策,建胬兵力雖強,不能威脅海道,如此糧草無憂。只是若是相持到了冬天,海上封凍,船隻便難於靠岸。督師可以留重兵於塔山杏山,將一部分糧草囤於筆架山。使精銳守護。
筆架山三面是海,只有落潮之時有一段陸橋於岸相連。實在是天險。若使人在筆架山對着陸橋的地方築牆,又於海上佈置水師艦船。比如向荷蘭人租借夾板戰船,佈置在陸橋左右。荷蘭人夾板船一面有紅夷大炮十門左右,兩側各佈置一條便是二十門炮,再在牆頭上佈置幾門大炮,則糧道無憂。我軍便可慢慢於敵人相持,結硬寨,打呆仗。建胬全國最多能有十萬餘丁,我軍便是用兩個人耗他一個人,這樣即使將我軍耗光了,彼之精銳就也耗光了,就必定會破亡。所以彼等斷斷是不敢和我們這樣耗下去的。如此,就有解圍的機會。”
“屯糧於筆架山?”洪承疇道,“這地方卻是不錯,只是到了冬天,卻也會結冰,到那時海船也靠不過去。卻也危險。當年覺華島便是因爲結了冰,結果……”
“督師可以租借荷蘭兵防守。”鄭森道,“荷蘭國遠在數萬裡外,船隻一路來這裡,都需要在沿途的一些地方修建港口貨站,用以修理船隻,翻曬貨物。數萬裡以來,這樣的地方自然不少。其中很多地方也都有強盜,荷蘭船上攜帶的貨物和銀子,那些盜寇豈有不想要的,只是荷蘭人善於築城,善於防守。雖然他們在那些港口留下的人很少,但卻也不是別人輕易就攻得下來的。兩年前的靜海之戰,督師可聽說過?防守那個貨站的就是荷蘭人帶着日本人。況且荷蘭距離我大明數萬裡,能派到這邊的兵加在一起,也不過數百人人,加上流亡國外的日本浪人,也不過一兩千人。也不擔心有將來他們反客爲主。他們所求的不過是貿易賺錢而已。花上些錢,就能保證糧道安全,何樂而不爲呢。況且有這些人守着,督師就能騰出更多的精銳用於作戰,這樣做豈不美哉?”
洪承疇想了想道:“你這話也有些道理。尤其是‘結硬寨,打呆仗’這六個字,確實大有想法。你覺得這筆架山本官改派誰去守呢?”
鄭森道:“內舉不避親,小子覺得家叔是最好的人選。”
“說說理由。”洪承疇道。
“家叔善於海戰在,筆架山三面環海,正好能用上家叔的長處。況且將來要和荷蘭人合作的話,我家和荷蘭人做買賣非止一日,家叔手下也有不少人聽得懂荷蘭話,如此配合起來就更爲方便。”
……
鄭森有把握自己提出的措施應該是很對洪承疇的胃口的,因爲這一套大部分都是他在原本的歷史上的安排。包括屯糧筆架山也是一樣。只是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可沒有鄭芝虎來給他海運糧草。結果他將糧草囤積在筆架山,卻被滿清偷襲,搶走了糧食,結果軍隊因爲缺糧,一下子就潰散了。
鄭森覺得,明軍在松山敗得太慘,這對於他的計劃不利。因爲如今鄭家和西班牙人在馬尼拉的爭奪只怕很快就要進入攤牌的階段了,在這個時候,通過一場大規模的消耗戰,讓我大明和我大清都消停一會兒,對鄭森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
當然鄭森也明白,即使沒有了被劫糧草的事情,即使打成了消耗戰,我大明獲勝的機率還是很低的。這一來是因爲我大明特產各種拖後腿的,二來也是因爲我大明沒錢了。我大明雖然地盤比滿清大得多,也富庶得多,但是我大明如今的組織度卻是稀爛,遠遠不如滿清,所以能集中起來的物力還真多半比不過建胬。而且我大明的各種漂沒更是出了名的,若是洪承疇這裡要用一兩銀子,我大明各級官員從稅收開始,一路漂沒下來,怕是一開始的稅收要是沒個十兩銀子,到洪承疇手上就還真的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了。相形之下,滿清匪幫至少在這個時候愛沒有普遍的敗壞,拼動員能力,洪承疇還真不一定能拼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