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聽了洪承畯的話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又說道:“彥灝兄自謙了,別的不說,單是彥灝兄這字,就可傳於後世而不朽了。小哥,你說可是?”
鄭森自然知道花花轎子人人擡的道理,便說道:“小子雖然識字不多,讀的書少,但看洪先生的字,雖然是一個都不認識,卻覺得極爲好看。”
洪承畯聽了,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如果是換個連他寫的什麼都不認得的成年人來這麼說,洪承畯多半是要鄙視人家面諛無恥了。但是孩子斷然不會這些,他們口中的稱讚自然是發自至誠,所以洪承畯聽了,卻反而很高興。但卻又笑着對陳洪綬說:“章侯兄的畫遠過我的字,章侯兄這樣說,莫不是說自家的畫也必能傳後世而不朽。”
“我的畫自然能傳後世不朽,此豈有疑哉。”陳洪綬卻也不謙讓,直接就認了,“若我畫的不好,彥灝兄豈肯讓我畫這承給令堂的畫,那豈不是不孝了。”
“家母信佛,一直想到開元寺禮佛,只是身體不好,出不得門。如今有這畫,卻也能借此一睹,慰其心懷。真是要感謝章侯兄了。”洪承畯拱手道。
“你這人,就是凡禮太多,好不爽氣。”陳洪綬笑道,卻又突然轉過頭來,問鄭森道:“小哥,你父親信佛,你可信佛?”
鄭森低頭想了想,回答說:“信,也不信。有些信,有些不信。”
這個回答顯然又一次出乎了兩人的預料。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陳洪綬便又問道:“你卻說說,哪些信,哪些不信?”
“我信‘諸惡莫作,衆善奉行’,信佛陀肝腦塗地佈施衆生,卻不信世外有靈山淨土,有阿鼻地獄,不信什麼今生來世善惡果報。”鄭森回答說,聲音雖然稚嫩,卻自有一種鏗鏘之氣。
“這裡面又有什麼道理?小哥可能講講?而且,若是不信因果報應,那豈不是可以無所不爲了?”洪承畯問道。
不信因果報應,也不會無所不爲。這樣的道理洪承畯和陳洪綬自然是知道,如今這樣問,其實也是有考校的意思在裡面了。
鄭森肅然道:“我看《論語》上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說‘爲仁由己,豈由人乎哉’。又讀《三字經》,見到上面說‘人之初,性本善’,可知仁德之心,是人本來就有的,不是外來的。所以‘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然是不錯的,是要信的。至於因果報應什麼的,志士仁人,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又哪裡是爲了後來福報?若是爲了後來福報,則志士仁人和商賈之流又有何區別?”
這一問,問得兩人都是一震,再往鄭森臉上看去,只見陽光穿過旁邊高大的皁角樹的枝葉,正照耀着他的小臉,泛起一層微微的光暈。
鄭森卻繼續講道:“陸放翁《示兒》詩曰:‘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由此看來,放翁應該是不信死後有靈的了,但忠於君國之心,雖死不變。這便是真正的忠臣義士。我又看《孟子》,上面說‘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所以仁德之心本來就是高於生死禍福的,割肉斷首佈施衆生,本我所願,又何必要什麼因果報應?且君子慎獨,爲的是不自欺,卻不是因爲有神佛盯着,若是不好,便要下地獄。所以,我何必要信因果報應之類?”
“若是依小友之說,佛陀又爲何要講這些因果報應之類?”陳洪綬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對鄭森的稱呼,竟好像是真的將他當成了可以砥礪道德學業的朋友了。
“我在日本時,聽一和尚講《金剛經》,言須菩提長老問佛陀曰:‘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陀答曰:‘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當時我不懂,便問和尚:‘佛陀說了不和沒說一樣嗎?’那和尚告訴我說,須菩提長老,問這話時,滿心皆是衆生,無有一絲一毫私慾,是以此時須菩提長老已住,已降伏其心。所以佛陀告之曰:‘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此第一義也。若得此義,便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也便是禪宗的頓悟。只是世人不是個個都有如此悟性,佛陀只能以第二義廣爲教導,使衆生離惡。所以佛陀要講地獄淨土。況且佛不誑語,地獄淨土也是有的。志士仁人,若孔子‘飯疏食,飲水,樂亦在其中’,顏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豈不是身處淨土?相反,秦檜夢王氏披枷帶鎖對泣曰:‘東窗事發矣!’雖身居高位,錦衣玉食,然思慮難定,夢魂不寧,食不甘味,睡不安席,此豈非身落地獄?是以佛陀乃有因果之說。”
這話說完,洪承畯和陳洪綬都愣住了,過了半天,陳洪綬才問道:“小友今年幾歲了?卻讀了多少書?”
“小子今年8歲了,七歲前一直在日本。”鄭森低頭回答說,他知道,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表現得過頭了一點,趕忙想些話來彌補,“日本書少,《四書》都難得找到全的。全靠母親大人幫着小子四處借閱。日本人珍愛這些書籍,斷斷是不準小子借回去看的,小子只能在別人家裡看看,又加上時不時的,主人出門了,或是其他,就沒得可看了,所以這《四書》小子也只是片段的看過一些,很是零散。最近回了中國,才得以將那些東西連起來。只是小子愚笨,在心裡,這些東西卻還是連不起來。”
洪承畯聽了,不由苦笑道:“你這樣若是算愚笨,卻讓我們去街市上買根繩子回去上吊?你自己借閱四書,而能有這等見識,這真是……章侯兄,古人云有生而知之者,我今天才算是信了。”
鄭森正想要在謙虛兩句,卻有一個僕役遠遠地跑過來道:“大少爺,老爺在找你。”鄭森聽了,忙向兩人告辭,兩人都道:“汝父有喚,你快快去吧。”鄭森便跟着那僕役走了。
鄭森走後,洪承畯看畫上的墨跡都已經乾透了,便讓書童將這畫收了起來,然後帶着陳洪綬一邊在這寺廟裡信步遊覽,一邊談論着突然冒出來的這個神童。
“真沒想到彥灝兄的鄉里,還有這樣的孩子。此子非池中物,將來揚名聲顯父母自不待言,怕是我大明百姓都能得其恩澤了。”陳洪綬笑道,顯然遇到鄭森的事情讓他心情很好。
“說要澤及萬民,卻還早了點,不過此子確實不凡,若是上天不使夭折,我大明又當多一大儒卻是真的。”洪承畯也笑着回答說。
陳洪綬點點頭,突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忍不住哈哈的笑了起來。洪承畯忙問道:“章侯兄笑什麼?”
“我……我……”陳洪綬居然越笑越厲害了,好不容易纔忍住笑,回答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老實說,這小友如今的道德見識,大多數進了學,帶了頭巾的都比不了。卻不知他的蒙師,在教他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怕是不知道誰更像是老師一點。”
說到這裡,陳洪綬又忍不住笑起來了。
“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洪承畯道,“前些天我聽說本郡出了個神童,幾個月裡,他父親給他請了好幾個蒙師,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生員。但這些老師沒幾天就一個個宣稱自己才識不足,不敢當這神童的老師,一個個自己辭了館。當時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還以爲是出了個既頑皮又有些小聰明,愛挑老師刺的小孩子。今日想來,這傳說裡的神童說的大概就是鄭森小友了。這鄭小友倒是絕對不會對蒙師無禮的,只是,當他的蒙師,卻着實不是隨便挑個秀才就能當的。便是你我,恐怕都會有點麻爪子。”
“鄭森小友其實已經不需要蒙師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傳道受業的老師。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本來是人生一大樂事。只是這天下英才豈是好教育的,若是自己德行學問不夠,將人家教壞了,心裡豈不愧疚。換了我,怕也是要辭館的。只不過,若是沒個大儒指導,單靠鄭森小友自學,怕也是耽誤了他。可惜他還是太小了點,若是再年長几歲,進了學,我倒是願意引他去見見恩師。”陳洪綬這時候也不笑了,而是正色這樣說。
兩人這樣說着,穿過了一扇院門,卻見院子裡滿院的硃砂梅正開得盛,幽香撲鼻,令人精神一振。
“這空明和尚,倒是藏着這樣好的梅花!卻不早叫我來看,真不是個好和尚!”洪承畯笑罵道。
隨着這一句話,梅花樹後面卻突然冒出了一個和尚,那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一笑向兩人施禮道:“施主人後說短長,卻也不是君子之風。”卻正是空明和尚。
洪承畯和空明和尚是老朋友了,自然不把這放在心上,兩人哈哈一笑,洪承畯便向空明介紹了陳洪綬,三個人便談了起來。談了幾句,洪承畯發現空明和尚似乎心裡有事,便問道:“和尚,你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如說出來,我幫你想想。”
空明和尚聽了一笑說:“也沒啥,不過本寺有一位大施主託我幫他兒子找個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