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京城諸沈不知道沈瑾與沈鴻夫婦下船的消息,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沈鴻夫婦在天津港休整兩日後,並沒有返回京城,而是僱了一艘商船,再次啓程走水路往松江去了。不過也是因商船的緣故,過關卡的時候耽擱時間,使得他們離沈理他們的船越來越遠。
沈鴻雖身體病弱,可到底是一家之長,這個時候擔心兒孫,硬撐着一口氣,暈船的症狀到了少了許多。倒是郭氏那邊,看似剛強,到底是慈母,一日不到松江,一日不得安心,眼見着清減下去。
沈瑾看在眼中,忍不住想起生母鄭氏,心裡翻滾,心浮氣躁走到甲班上。如今京中雖有賜宅,可鄭氏不肯因出妾的身份給兒子抹黑,並不肯搬回京城,依舊在保定府兄弟任上。沈瑾雖心中牽掛,可也是無可奈何。這次松江有變故,沈瑾離京匆忙,竟忘了打發人往保定送信。同五房幾個堂兄比起來,自己的孝順似乎淺了些。
想到這裡,沈瑾有些怔忪,自己當然與他們不一樣,自己雖是庶出,卻是有兩個母親,嫡母與生母。如今自己記名在嫡母名下,當年呢?啓蒙後的記憶比較清晰,多是生母諄諄教導的印象;可在啓蒙前,自己騎着木馬,在正房前的院子裡與沈全嬉戲,旁邊是孫氏與郭氏的說笑聲。
到底是何時變的?是嫡出弟弟落地,還是入學後聽到嫡子庶子那些,還是小舅舅先是中舉後是中了同進士,生母的腰桿越來越直。自己當年呢?真的不介意庶子身份,真的沒有嫉妒嫡出小兄弟嗎?嫡母病故,自己哀傷之餘,何嘗不是鬆了一口氣。就是對着病弱的嫡出弟弟,看似溫煦,可心裡也帶了幾分高高在上的俯視。
這一時刻,沈瑾忍不住紅了眼圈,真的不能再自欺欺人,將當年的過錯都推到父親身上,覺得自己全然無辜。只有對比五房真正的夫妻父子之情,纔會曉得四房當初上下的荒謬錯誤。
郭氏正好上來透氣,眼見沈瑾神色不對,道:“這是心瑞哥兒?有你六族兄在,且放心。”
她之前因鄭氏緣故厭惡沈瑾,可這幾日只有沈瑾在旁,裡裡外外照應,她不得不承認,就算沈瑾有時顯得不那麼真摯,可爲人處世實叫人挑不出什麼,這些日子自己老兩口也確實受其照顧良多。
沈瑾訕訕道:“並沒有擔心二弟,而是想起小時候。當年母親還在,我與全三哥還沒有入學,鬧騰的緊,讓母親與嬸孃操心了。”
郭氏眯了眯眼,神情有些恍惚,陷入遙遠的回憶中。
族中妯娌數十人,郭氏最敬佩的就是孫氏。並不是孫氏有多麼出奇之處,只是那種怡人自得、波瀾不驚的態度,還有那種與人爲善、樂善好施的寬和善良,都不是尋常婦人能做到的。在成親數年無子的情況下,孫氏並沒奪人之子搶了庶長子養育;有了親生子後,也沒有忌憚壓制庶長子,該延師延師,該教導教導。要不是如此,郭氏也不會恨沈源與鄭氏之餘,對沈瑾不顧念嫡母恩德、一味親近生母的“白眼狼”行爲深厭之。
眼見沈瑾對當年的行爲有了悔意,郭氏心裡也舒坦些,嘆息道:“既是知曉你母親的不容易,以後就多看顧下瑞哥兒。你母親去了,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們兄弟。”
沈瑾正色道:“不用嬸孃吩咐,侄兒只有瑞哥兒這一個親兄弟,自當盡兄長之責。”
郭氏在心裡算了下日子,道:“他們也差不多到松江,也不知現下如何?”
沈瑾安慰着:“不過幾日功夫,我們也到了。說不得到時候,六哥該處理的已經處理完了,嬸孃莫要擔心。”口中這樣說,袖子裡的拳頭卻是握緊,商船上的消息到底沒有官船上方便,雖說也有幾句傳言,可都是東一句、西一句,聽得沒一個準。沈瑾對於不輕不重的消息,還敢告訴沈鴻夫婦,對於砍砍殺殺那些,都瞞了下來。雖說有的消息聽着就誇張沒譜,可真真假假的,也隱藏着松江府確實被倭寇劫掠頗重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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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碼頭,沈瑞走到實地上,腳步有些發軟。因爲坐的是快船,不到一個月就到了松江,正因爲船快,不如慢船那些平穩,就算是沈瑞幾個都是青壯年,到了最後也都被搖的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裡昏昏欲睡,直到踏上實地,都習慣性的覺得地面有些晃。
沈理看着不遠處佩刀甲士,又回頭看了看碼頭。蘇鬆是產糧大府,又都有往京城輸送“白糧”的任務,因此碼頭修葺的頗爲宏偉,能同時容納十幾艘大船裝卸,一直也有駐軍巡視把手,可以往卻沒有現下人手多,也沒有這般肅穆。早先熙熙攘攘的碼頭,如今也冷冷清清的,只有稀稀落落幾艘船在碼頭邊停泊。
沈全、沈瑞也察覺出碼頭異樣,沈全心裡沉甸甸的,越發擔心胞兄,歸心似箭。
沈瑞則是忍不住看向盤查民船上下的巡丁,若有所思。
沈理見狀,道:“瑞哥兒想到什麼了?”
沈瑞道:“雖然碼頭上並無打鬥痕跡,可要是‘倭寇’上岸劫掠,這裡正是最好的地方。”
“咦?瑞哥兒怎麼會這樣想?這裡並不是海邊,倭寇要是在這裡上岸,還要經過江口那裡,那裡可是有一個千戶駐守的。”沈全在旁聽了,詫異道。
沈瑞道:“要是駐軍有用,就沒有這樣的事了,松江府外也是有駐軍的。”
沈全還是有些不覺,沈理派出去租車馬的管家回來,族兄弟幾個上車,一行往府城去了。
管家騎馬隨行在旁,稟道:“老爺,小人問過了,倭寇是五月二十九上岸,總聽來了五艘大船,四、五百賊人,先打發人下藥,迷倒了這邊碼頭輪值的把總與手下二十七人,隨後又悄無聲息的進城,劫掠了不少大戶,被害百姓五十五人,受傷百姓一百三十四人,犧牲官兵衙役十九人,劫掠婦孺八十五口。”
雖說比不上傳言中動則千口,可如今太平光景,傷亡官民二百餘人也是驚天大案。族兄弟幾個面面相覷,沈全的臉色慘白。倭寇既是爲了劫掠才上岸,那士紳富戶自然是首選,沈家是松江大族,五房又是其中比較富裕的一房,竟是怎麼想也難以倖免。
接下來的路上,族兄弟幾個都緘默無言。
到了城門口,沈瑞才撩起簾子,望向城門。同碼頭不一樣,松江府城門被焚,即便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可城門附近的城牆與地面上,都是黑乎乎的,帶了幾分狼藉。進出城門的官民百姓,也沒有了往日的富足笑容,面上帶了幾分惴惴。
官家上前出示文書,守衛看到上面的官職與名諱,並沒有例行見官員的畢恭畢敬,而是帶了幾分壓抑與怒氣的模樣。
沈瑞看在眼中,暗暗稱奇。
文書既是對上了,城門衛放行,馬車直接往沈家坊方向去了。
眼見路過的商鋪沒有了往日繁華,或是被焚或是被打砸,族兄弟幾個亦是能想到當時慘狀,不敢再心存僥倖。
沈理催促馬車快行,沈全的心則提到嗓子眼,只在心裡賭咒發誓盼着胞兄一家平安。
過了兩刻鐘,馬車終於行駛到府衙后街的沈家坊。
等到族長家大門口下車,看着完好無缺的大門,幾人才略鬆了一口氣。卻是大門緊閉,直到管家上前敲門,纔有門房探頭出來張望,臉上帶了幾分忐忑小心。
這門房年歲不大,沈理與沈瑾都離開松江好幾年,因此並不認識兩位,只看着沈全有些眼熟,小聲問道:“來人可是全三爺?”
沈全點頭應是,道:“聽聞松江變故,我與瑞二弟隨着六族兄南下,今日纔到松江,過來拜會族長大伯,勞煩小哥去稟告一聲。”
門房滿臉激動,忙推開大門:“可算是到了,老爺早等着了,幾位大爺快快請進!”一邊迎大家進門,一邊吩咐小廝往裡面傳話。
小廝飛一般的跑去傳話,幾人隨着門房往客廳去。
將到客廳,就見瀋海柱了柺杖,顫悠悠地過來。
看着瀋海花白頭髮,族兄弟幾個嚇了一跳。瀋海雖是年過花甲,可向來養尊處優,即便掛着族長之職,可族中庶務多交給次子沈珺打理,凡事不愛操心,最是注重保養,前幾年看着不過四十來歲模樣,如今卻真的成了老頭子。
三人上前見禮,瀋海也顧不得看沈全、沈瑞兩個,拉着沈理的手,老淚縱橫:“總算把六郎盼回來了!”激動之間,身子就有些立不住。
沈理忙扶了,將瀋海安置入座,才道:“可是族中有人口傷亡?”
既是攤上這樣的事,只盼着丁口平安。至於外財什麼,也是顧不得。
瀋海捶胸嚎啕大哭:“痛煞老夫!乖孫啊,老夫的乖孫啊!”
沈理聽得心下一顫,忙道:“大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瀋海哭道:“該死的倭寇,棟哥兒讓他們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