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 五天後,雅善並未見僧格林沁攜人前來接她回府,就連綿愉也不再出現, 直到半個月後, 二月初一, 又到了綿愉上山與住持和尚一道談佛法的日子。
碧雲寺的住持是位得道高僧, 白眉疏髯, 面龐清瘦而寧靜,綿愉與他在一起參佛時,總以打坐姿態閉目靜聽, 每當說到心靈相通之處,老和尚和藹的笑容彷彿都能化解他心中所有的煩亂。
只是今天的氣氛稍有不同。
住持和尚依舊閉着他細長的眼睛, 從綿愉進入禪房入座後, 老和尚只是靜靜打坐, 不曾說過話,綿愉喊了他多次, 不見出聲,心有惶恐,纔不顧冒犯高僧而欲查探他鼻息,只是才伸手,老和尚便出聲道:“王爺此刻是何心境?”
綿愉一怔, 轉而道:“我進屋不見師父出聲, 以爲……”
“以爲老僧去見西天佛祖了, 是嗎?”
綿愉“嗯”了一聲, 老和尚又道:“王爺心中是否懼怕死亡與分離?”
“人生在世, 不免一死,只是曾經擁有, 一旦失去,只會彷徨,倒不至於懼怕。”
“王爺真有此等參悟?”
“師父是何意?”
“在老僧看來,王爺是懼怕多過彷徨,若只是彷徨,在方纔王爺便會多等片刻,留意老僧是否真去見了西天佛祖,而非自亂了陣腳。”老和尚忽然睜開了眼睛,明亮而通透。
綿愉仔細一想,確有其事。
“王爺近日可有再作詩或寫文章?”老和尚轉而換了話茬。
綿愉搖頭道:“朝中事務繁重,無暇再醉心於詩書了。”
“究竟是無暇醉心,還是無法靜下心氣?”老和尚自幼拜入佛門,名聲在外,如今不但佛學精深,就連文化素養也極高,除佛法,他們也常論及詩書與名家文章。
“師父是高人,什麼都瞞不過您。”他永遠無法躲過高僧的法眼,無論他如何試圖隱藏不爲人知的情緒,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住持和尚,而他並不惱怒,因爲老和尚的眼睛彷彿能夠說話,使他發熱的頭腦逐漸冷卻。
“師父,我……又要做阿瑪了。”像是什麼難以啓齒的話,他說得極爲艱難。
老和尚點點頭,悲天憫人地看着苦惱的年輕施主。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做阿瑪,我已經不知道是喜是悲,但我知道稚子無辜,是我讓他們來到這世上……只是每次見他們,我就會想起我曾犯下的罪過……就如我新納的庶福晉,她現在有了身孕,她秉性溫良,將來定是個很好的額娘,可我並不開心,反倒心情抑鬱,我沒有辦法……我……”
“上天有好生之德,王爺亦是厚德之人,無論爲夫爲父,亦不會輸於常人,不過王爺心結難解已到無法自拔的地步,佛家講究一個‘緣’字,遇見是緣,離別是緣,一則緣到,一則緣盡,若註定是離別,便也不必再執着於此。”老和尚望了一眼禪房中爇着的香,道:“香總有焚盡的時刻,爇着的時候,你感到舒心;燒完了,也就成了灰燼。”說罷,老和尚合上了雙目,不再出聲。
這次綿愉沒有打擾他,起身崇敬一拜便告辭離去,可腦海始終迴盪着老和尚的聲音。他不由得感慨萬分,仰天長嘆,邁開步子下了山,沒再往山後去。
在山腳下,他跨上馬,牽動繮繩,正要扯轡,卻將目光落在上山的人身上,那人頭戴斗笠,一身黑布棉袍,手提笸籮,裡面多是香燭之類物品,因那人壓低了帽檐,看不清面貌,綿愉沒多注意,只當是尋常上山進香的香客。
他與那人擦身而過,走到遠處時,春海後知後覺地咕噥道:“奇了怪了,這沒雨沒光的,上山進個香也戴個斗笠,難不成是額上留疤了?”
綿愉忽然勒住了繮繩,迴轉過頭,細細回想,那人一身農夫裝扮,手卻細白乾淨,哪像是幹農活的人啊!
*
水泉院中,雅善正在書桌前濡墨臨帖,已過去一上午,只是一直臨得不好,運筆常有走心之勢,這是近段日子的常態,她原想練字靜心,誰想反受其亂。
此刻較之臨帖,她倒更想唱上一曲。雲笙離去之後,她答應過哥哥,今後不再醉心戲曲,王府不再請戲班,只有每回遇上節慶,她才能看一回宮中的承應戲。
此處沒有管笛笙簫,清唱也已難成曲調,她眉頭苦楚,黯然神傷,或許是夜裡常失眠所致,日間時而精神恍惚,久了便也睏乏。
她略收拾了一番,在炕頭上靜靜打了一個盹兒,房門虛掩着,清風徐徐來,吹動了門扉,卻也沒能驚動她。
她半側身子靠着扶枕,呼氣平緩,二月春風似剪刀,裁剪了絲絲柳葉,亦裁剪了眼前佳人碧玉成妝。
這悄然翩至的不速之客再次被她奪去了目光,直到風起雲涌,窗櫺搖擺,佳人便又從睡夢中驚醒,睜眼的瞬間,她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龐。
他原是玉面書生,儒雅清俊,此刻卻頦下胡青點點,膚色黃而黯淡,雅善徹底清醒,驚詫不已:“元竹,你爲什麼會在這兒?!”
雲笙摘下斗笠,含情脈脈地望定她,“雅善,我好想你。”說着,他手掌已撫上她白瓷一般的臉龐,雅善頓感一片冰涼,又急道:“你怎麼又回到了京師!你不該再回來!”
“你不想我嗎?”雲笙只管執着問她。
她忽然一瞬沉默,顧左右而言他:“你快離開這兒!我好不容易求哥哥不再追究,我不能讓你出事了!”邊說邊起身催他出門,可他好不容易輾轉回到京師,打聽到她的下落,千百般相思匯在心頭,豈能說走就走!
雲笙打定了主意要留下,至少想多看她幾眼,“若是見不到你,我寧願捨棄自己的性命!”
他說得如此嚴重,雅善震驚之餘亦是惶恐不安,是她把他帶上了不歸路,而面對他這番情意,她又如何忍心將她趕走!
她索性罷手,許他留在房內,只是相對靜坐着,誰都不發一言。
不知何時起,他們之間,再不似從前。
良久之後,雅善微微擡頭,看他一眼,撞上他深情款款的目光,驚慌低下了頭,又佯裝起身環顧四周,說:“你渴了嗎?我去倒杯茶水給你。”
雲笙應了一聲,在倒茶之時,雅善才遲疑着問他:“這些日子……你去了哪兒?”
雲笙看着她的背影,道:“我被帶離了廣州,起初也不知身在何處,後來隨船漂流,到了江寧,竟讓我在那兒遇見了在任的江寧布政使林則徐林大人!我與林大人曾在京師有過一面之緣,不料他還曾記得我,我與他說了這幾年家中變故,林大人念我已歸布衣,便收留我在他身邊謀了一份差事,此次他回京覆命,我正是隨他進京來的,你放心,到現在都沒叫人發現我之前的身份。聽說你在此養病,心中惦念着,就冒險來了。”
雅善轉過身將茶杯遞交給他,他連她拿茶杯的手也一道握在手心,雅善急於收手,茶杯摔落在地,碎裂四濺。
那茶原先一直溫在爐子上,滾燙的茶水就這樣燙紅了她蔥白的手,雲笙急忙捉了察看,她不再躲了,像是下定了決心,緩緩開口:“雲笙哥哥,咱們回到最初認識的時候,好嗎?”
雲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心如擂鼓,卻是難以言盡的悲傷。
“我們已經成親了。”
“對不起……”她紅了眼,眼眶噙着淚,“我不能再害你了。”
他彷彿連最後的希望都破滅,“公主是否真是爲了讓我苟活於世才心甘情願回到京師?”
“我……”她啓口艱難,好像正如他所說,她豁出一切救他是否還爲了別的?
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這終究是一場夢,驚心動魄,也曾歡欣,只是現在夢醒了,又到了現實之中。
他與公主,始終遙不可及。
如今他已明白,是可放手離去,離開她的生命。
雲笙轉身走向房門,卻在此時,門被洞開,一雙盛怒的眼睛牢牢將他鎖住,這情形何其熟悉,只是此刻那人的態度已不及當初那般寬容。
“哥哥!”見到綿愉突兀的出現,雅善嚇得幾乎神魂俱滅,哥哥曾說過,只要她與雲笙再有來往,便不會再放過他!
“你躲在這兒,就是爲了和這個戲子私會,可是?!”他的憤怒竟比遙想的還要可怕,雅善難以置信,忘了回答。
“王爺誤會了,是我主動來找公主的!”雲笙還想澄清,卻不知這無疑是火上澆油。
“這兒沒你說話的份!春海,欽犯已自投羅網,把人押了交去刑部!”綿愉正在試圖壓制內心不可遏制的怒火,但是火焰已在胸中熊熊燃燒,再也壓不下去了,他給過他們希望,只是他們沒有把握,如今必須結束這致命又無果的關係了!
“哥哥!不要!”她又要爲雲笙說情,只是綿愉不再給她機會,拽住她的手臂,一直往回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她苦苦哀求的眼神絲毫不爲他所動,這回是真的陷入了絕境,她絕望地看向雲笙,雲笙卻是在笑,像超脫了生命,不再畏懼死亡。
“哥哥!真的!我與薛雲笙再沒了任何關係!方纔我與他都說得明明白白,讓他別再來找我,哥哥,你放了他吧!”
她一遍遍哀求,雲笙沒有錯,錯的是她,全都因爲她啊!
“你若要抓他,那就連我也一塊兒抓了吧!”她依舊拿從前的招數逼他心慈手軟,然而他也有絕情之處,甚至是自私之處,有些人,不該出現在她的生命之中。
“春海,還不將人押走!”他低吼一聲。
春海從驚愣中回神,將手無寸鐵又絲毫沒有反抗的薛雲笙牢牢束縛,再次從她身邊帶離。
“雲笙!——”她依舊聲淚俱下,試圖掙脫綿愉的桎梏,卻徒勞無功。
而這一聲聲“雲笙”叫得他心煩意亂,火冒三丈,“你究竟知不知道何爲羞恥!你已經有了額駙,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從來沒有愛過僧格林沁!”她傷心至極,彷彿失去了理智,不甘示弱地拼盡力氣,朝他吶喊。
她說她不曾愛過僧格林沁,這對他來說本該是一樁好事,但這也意味着她心裡裝着別人——那個身家不清的低賤戲子!
“你放開……唔……”
想來瘋癲也如天花一般,傳染得又急又快,他一定也是瘋了,瘋了纔會擊垮心中那道設下多年的防線,衝破禁忌,奪取這足以令他命喪黃泉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