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去了廣東會館,會館裡的人見着他就像看見鬼,人人面有愧色,卻連一個窩窩頭都不敢給他,蘇管事見他一張臉下巴都瘦尖了,身上破破爛爛的完全是乞丐模樣,不禁眼睛就紅了,只是說:“昊官,對不住,對不住,你…你到別的地方試試。”
吳承鑑一陣黯然,又到別的地方遊蕩,結果一整天下來全無所獲,別說饅頭包子,連口水都討不着。
他遊蕩了一天,背後跟梢的人換了三撥,遊蕩着遊蕩着,竟然遊蕩到廣興府上來。
廣興他爹是大學士,府邸寬大,但他是幺兒,沒繼承多少家產,總算是他自己爭氣,混到了一箇中等官員的職事,又得見天顏,眼看着只要天子親政前途將不可限量,但現下還不是飛龍在天的時候,所以只是在西城的邊角衚衕裡佔了個四合院,比和珅手底下的大家奴還不如。
若是有個明眼明心的厲害人物在這裡,一定要詫異——昨日廣興雖然開口讓他可來討狗糧,但吳承鑑爲什麼就認得廣興的門戶了?他應該從沒來過纔對。
這時那兩個盯梢的人卻沒這份心思,只是眼看着吳承鑑上前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個老家人,見到他就趕人:“哪裡來的叫花子,快滾快滾!”
吳承鑑低聲道:“請問廣興大人散班了未,可在家嗎?”
那老家人一聽,這人衣衫襤褸,明明是個叫花子,怎麼一開口卻有幾分斯文味道,就不好拿掃把往他身上招呼了。他問道:“你是誰?找我們老爺有什麼事情?”他想莫不是什麼鄉下的窮親戚,一路找到京城來投靠打秋風?但也不對啊,老爺就是四九城裡出生的人,哪裡還有什麼鄉下親戚。就算真有上一輩的什麼親戚,也該到大老爺、二老爺那幾房去攀蹭,不是來自家這裡。
跟梢的人已經露出了身形,只要情形不對,他們就要出面干預。
卻聽吳承鑑傴僂着身子說:“昨天,廣興老爺許了我一頓狗糧的,我…我實在餓得不行了,所以臉面也不要了,就請老丈行行好,把這事跟廣興老爺回一聲。”
那兩個跟梢的聽後一聲哂笑,又退回去了。
老家人一聽這話,覺得蹊蹺,但說是騙子又不像——天底下哪有人來騙一頓“狗糧”的?
吳承鑑道:“不管怎麼樣,還請老丈通報一聲。廣興老爺聽了就會明白的。”
老家人又將他上下打量了兩眼,才說:“行,你候着吧。往旁邊讓讓,別髒了我家臺階。”
門關上了,吳承鑑抱着肚子,縮在牆角,這慘兮兮的模樣,要多折墮有多折墮。
最近朝堂表面上風平浪靜,無什要務,廣興散班得早,就回到家中籌謀更大的事情,忽然聽老家人報了這事,他就想起昨天的情景來,不由得失笑道:“昨晚隨口一提,他不會真的來了吧?”
就親自來到門口,果然瞧見了吳承鑑,笑道:“哎喲,這還真是昊官啊。”
吳承鑑頭都擡不起來的樣子:“實在…肚子餓得不行…”
廣興就高聲叫道:“旺福中午可還吃剩下什麼沒有?”
老家人在旁邊也聽出些味道來了,笑道:“中午剩了一碗冷麪,給了旺福,旺福舔了半碗,還剩下半碗。”
廣興笑道:“就這了,吃不?”
吳承鑑急道:“吃,吃!在哪裡?”
“喲,着什麼急啊,院子裡擱着呢。你等會啊。”
他就回了院子,搬了張逍遙椅就在那坐着,只等着瞧吳承鑑吃狗食。
“進來吧。”
吳承鑑這才進街門,廣興這四合院是最小的一進院,共十二三間房子,進了街門就是院子,倒座房住着兩三個下人,東廂西廂大半失修,只各剩下兩間完好的,西廂雅緻點的那間做書房,東廂馬虎點的那間住着一房小妾,失修的那些都堆了雜物,整個裝修灰土得很,多半住進來後就沒仔細翻整過,院子裡連棵樹都沒。
這四合院放在後世的北京那也是一個了不得的產業,在權貴滿地走、貝勒多如狗的乾嘉年間卻不算什麼,吳承鑑環顧一週,心想這屋子給吳七住吳七都嫌寒磣,卻已經是廣興多年奮鬥所得。
“瞧什麼呢!”廣興指着那條狗身前的破碗,等着要看吳承鑑跟他家的狗搶食的好戲。
吳承鑑眼看院子裡沒別的人了,就說道:“皇上畢竟還沒親政啊,廣興老爺自稱是皇上的心腹,卻住着這樣的房子,真叫人瞧不下去。”
廣興怔了怔,再看吳承鑑時,只見對方分明衣褲髒破猶如叫花子,看自己的時候,那神情卻像自己纔是個叫花子。
廣興器量雖狹,畢竟也是個能人,不然也闖不進嘉慶帝的眼界去,一下子就明悟過來:這傢伙在外頭都是在裝!
吳承鑑又道:“太上皇也真是,一天不駕崩,一天就不放權,廣興老爺你是在外頭替皇上跑腿辦差的人,也都壓制到這個地步。這房子,用來養狗也嫌寒酸啊。”
廣興臉色大變:“你胡說什麼!”
什麼“太上皇駕崩”——這話是能隨便說的麼?尤其是最近坊間頗傳“太上不豫”,在這個敏感當口,傳了出去說不定就是彌天大禍,且這話是在自家院子裡出來的,自己又是帝黨,說不定自己也要受牽連。
吳承鑑指了指街門:“不想我這張沒遮攔的口給廣興老爺你惹禍,這門還是關了的好。”
廣興看吳承鑑那副嘴臉,就像吃定了自己一般,然而想了一想,他還真怕吳承鑑亂說話,只得給老家人怒了努嘴,老家人趕緊去把街門關了。
吳承鑑道:“找個能說話的地吧,咱倆嘮嗑兩句。”
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說話卻彷彿與廣興平起平坐,這一點讓廣興極難接受。
吳承鑑道:“怎麼?想我在這裡跟你說?”
這時東廂的窗戶有個大餅臉的女人露了下臉,正是廣興的那房小妾。
廣興想想在這裡說話,若叫下人、小妾聽了去,也未必是妥當的,只好朝書房看了一眼——那是他讀書辦事的地方,好些干涉到皇宮大內的秘事都是在那裡商量的。
吳承鑑也不客氣,直接就往書房走了進去。
廣興一見這場景,自己竟然又被對方牽着鼻子走,更是惱怒。
書房只有一排書架,一張書桌,兩把椅子,一條條凳,廣興進來的時候,見吳承鑑已經大大咧咧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不由得怒從中起,喝道:“吳承鑑,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可別太猖狂了!”
吳承鑑斜斜歪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我什麼身份啊?”他這神情這腔調,如果換了一身綢緞衫,跟他在廣州時再無區別,直叫人忘了他的一身乞丐裝束。
連廣興一時間也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怔了怔。
吳承鑑道:“你是給事中,正五品,我是戶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正是半斤八兩,哈哈。”
廣興這纔想起,這段時間吳承鑑雖然被和珅逼得倉皇如喪家之犬,但朝廷並未正式褫奪他的官爵,也就是說從名分上講,他的確跟自己一樣,還是朝廷所封的正五品官員。
但想起自己跟眼前這個叫花子一樣,廣興卻是無法接受的:“跟我比?你也配!”
吳承鑑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不匹配。你住的這宅院,我家的狗都嫌棄。你那房小妾的模樣,丟到神仙洲銅釵都評不上。”
廣興大怒,手重重就往桌上一拍,幾乎就要招呼人把這個毒舌辣嘴的廣東佬轟出去,然而他畢竟是能憑自己本事混到皇帝身邊的人,激怒之中也還能保持三分冷靜,話到嘴邊一個溜轉,變成冷冷的言語:“吳承鑑,你到底要做什麼?”
吳承鑑用手掩着嘴,爽咳了兩聲,說道:“我被劉全派的狗腿子盯着,一整天沒喝過一口水了。你好歹也是能在天子駕前行走的人,客人來了,一杯茶都沒有麼?”
廣興又哼了一聲,掃了吳承鑑兩眼,才讓老家人弄一碗茶上來,吳承鑑這時也不嫌棄,喝了一口潤潤喉嚨,說道:“太上皇差不多了吧。”
廣興恨不得拿泥巴將吳承鑑的嘴給封上:“你給我閉嘴!”
吳承鑑道:“怎麼?這裡說話還有第五隻耳朵聽麼?”
這個書房上是天下是地,隔壁是個堆雜物的破屋,藏不得人,所以廣興纔會選這裡來做議秘之所,其實是不怕被人聽見的,但大清法禁森嚴,四九城裡的人緊張兮兮慣了,有一些話就是夢裡也不敢說。
廣東那邊的氛圍卻一直寬鬆多了,明面上大家也都打官腔,到了私下裡卻要放肆得多,心裡頭也遠沒有北京人心裡頭那麼多的規矩敬畏。
所以吳承鑑非但不閉嘴,反而手指指天,說道:“那一位的身體,現在只怕軍機大臣都不曉得,但一直被壓制在外的朱珪等人不是起用,就是進京,皇上的幾個親兄弟最近更是閉門不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聞到一些味道來了。”
廣興冷笑道:“你說這些做什麼?這些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吳承鑑笑笑道:“現在廣興老爺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關緊門戶,謹言慎行,坐等皇上親政,你的富貴榮華就唾手可得。至於我嘛,大概要倒大黴了,就跟和珅一樣。”
乾隆太上皇一旦駕崩,嘉慶帝必定親政,新帝親政必定清算舊黨,到時候和珅要倒黴,攀附在和珅身上的那些人也要被連根拔起,吳承鑑這條蔓藤也逃不掉。
聽到這裡,廣興展顏笑道:“原來你也知道。那還敢來我這裡放肆!”
“我敢放肆,因爲我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啊。”吳承鑑道:“皇上如果秦徵,我們吳家恐怕不得好死,或者等不到皇上親政,和珅就要把我吳承鑑給擼了——誰讓我不聽話呢。既然橫豎都是死路一條,我還怕什麼?”
雖然眼下北京城人人都等着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在這場大變中,有人要拿回自己的權力,有人要守住自己的權力,有人要翻天,有人要變天,有人等着新皇親政自己好沾光,也有人狗急跳牆企圖放手一搏…
小皇帝和二皇帝的兩黨之中,經過此番變故之後,總要有一方升上九天,另一方墮入地獄——只有一人,似乎不管局勢怎麼變化都已經絕無生路了,那就是宜和行吳家。
吳承鑑如今正是最尷尬的兩頭不靠狀態,和珅隨時就要他死,就算能熬到嘉慶帝親政,帝黨多半也不肯放過他。換了別人這時候只怕就絕望自棄了,吳承鑑卻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樣。
他的這光棍樣,廣興倒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上一回在廣東他就是這副樣子,如今故事重演,雖然換了一個場景,卻還是一樣的味道。
廣興道:“既然這樣,那你還來我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吳承鑑笑笑說:“雖然明知必死,但人嘛,這腦袋一天還安在脖子上,就總得想點法子不是?”
他在廣東的時候,說的是純正的粵語,這到了京城,偶爾就帶着些北方味道——畢竟少年時來京師混過。
廣興笑道:“你這是要來求我了?”
“求?”吳承鑑搖頭:“我們老廣不談求字,這個字忒不靠譜。我們只講買與賣。如今我們吳家快沒命了,但我們吳家還有錢。所以今天來廣興大人您這,不是要求生,而是想…”
他嘴角笑意不斷,把最後兩個字輕輕吐了出來:“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