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一夜隆冬,黃州變得越發寂靜、變得越發荒涼。是的,荒涼,城內所有的百姓都接到了通知,讓他們躲在家裡不允許出來,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破爛不堪的城牆雖然還在保護着這個古老的城市,可是破城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萬一黃州城破,這至少也能減少一點百姓的傷亡吧。
當然,這或許又只是王達的一廂情願,胡明偉已經再三向他提議,讓他動員城內的百姓參戰,就算是不上戰場,卻也能幫忙運送傷亡的將士、或是幫忙運送石頭、檑木,甚至給城牆上苦戰的將士燒一頓熱飯,這也是一大功勞。
哦,不,城內的石頭和檑木早已經用完,白天剛用完了衙門的磚頭和樑柱,現在又拆了不少民房,但應該也不用拆多少間民居了吧?就算是有民居可拆,也沒有守軍的將士了。
“胡隊長,”王達看着年輕的面孔上竟然沒有半分驚慌,這個連皺眉頭也沒有皺眉的後生,難道就要埋葬在這荒涼如廢墟一般的黃州嗎?王達於心不忍,勸說道:“胡隊長,趁現在還有機會,不如你率領教官先離開黃州吧。”
“你們年輕,你們有才幹,你們註定了是未來的將領,老子也相信均州的那個張貴,也是用這個目標來培養你們。”
“黃州,危在旦夕,明天絕對是守不住的了,但是胡隊長你原本就不是黃州的守軍,真的沒有必要留在黃州,知道嗎?”
“人的xing命寶貴,你們真的沒有必要。”
胡明偉卻笑了笑,用力把眼前的一堵矮牆推到,搖頭道:“張大人曾經說過一句話:適者生存,只有經過戰火歷練、經過戰火熔鍊的將士,纔是最英勇的將士。”
“只有在生死中掙扎活下來的人,纔是最終的將領,優勝劣汰雖然殘酷,但是沒有這一點,又怎樣淘汰劣者、留下強者呢?”
“小子率領十人教練,使出渾身解數,然而卻不能守得一番安寧,小子又怎樣還有面子活下去?”
“我們都是自願前往淮西,我們出發前曾經說過。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淮西,就算是死,也不能退後一步。”
“這就是我們的職責,我們失敗了?我們還有面子逃亡?我們失敗了,但是我們的尊嚴還在。”
“胡小子,”王達搖了搖頭,道:“張大人不知huā費了多少精力在你們身上,我想肯定是你們誤解了張大人的心思。”
“要是老子是張大人,也是絕對不會讓你們就這樣戰死在沙場,而且老子也相信張大人不會下這麼的命令。”
胡明偉沉思了片刻,搖頭道:“張大人確實是沒有下這樣的命令。”
“張大人說過,淮西抗戰,就是要寸土必爭,就算是帶不走的土地,也要讓他變成廢墟,就算是用廢墟,也要一步一步的拖延韃子的進攻。”
“這就是所謂的焦土戰役,張大人說過,戰爭的時候,一方撤退時把本方的建築設施、物資資源等自行破壞,不留給對方任何能夠使用的措施。這是堅壁清野的一種類型,但是比堅壁清野做得更絕。”
“但是,我們錯過了這個時機,我們唯有戰死沙場,盡最大可能拖延韃子的步伐。”
王達目瞪口呆的聽着,良久才嘆息道:“張大人果然是戰神下凡,若不是怎麼會提出這樣的辦法?”
“幸好黃州也沒多少百姓,能夠留下來的百姓其實都是沒地方可去,若是毀了他們的房子,老子就算是死了,也面對不了他們。”
“也是”胡明偉嘆了一口氣,自己究竟是心太軟了,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合格的將領。王達也是心中壓抑得難受,兩人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大、大人。”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尷尬:“老頭聽說、聽說大人需要徵集菜油。”
“老頭、老頭家裡還存了一些,不知道現在拿過來、拿過來遲了沒有。”
兩人回頭,只看到一個頭發胡子huā白的老頭,微顫顫的看着兩人,不安說道:“老頭也不是故意,只是無奈家中有悍fu,不捨得這些菜油。”
“老頭今天趁着婆娘不在家,偷偷的拿了過來,不知道、不知道是否還有用。”
良久,王達嘆了一口氣,道:“老人家,你還是拿回家吧,用不了了,用不了了。”
老頭一愣,明顯可以看到老人的雙手隱約顫抖,說話也結巴起來:“莫非、莫非黃州、黃州守不住了嗎?”
“老子還能怎樣守,三千兄弟,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其中又有一半以上受了傷,讓老子如何守?”當然,這話王達沒有說出口,只是拍了拍xiong口安慰道:“老人家放心,只要我王達還有命,黃州就不會落入韃子手中。”
“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呢?”老頭放下一大罐油,步伐有點踉蹌,只是自言自語說着:“老頭都在黃州住了幾十年,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
胡偉明鼻子一酸,忍不住說道:“老人家請放心,黃州最後的勝利一定會屬於我們。”
老頭回過頭,看了看胡明偉真摯的表情,又涌起了幾分希望:“小哥說黃州不會破嗎?”
“不,黃州或許會破。”胡明偉搖頭說道,但又肯定說道:“但是最終的勝利,一定會屬於我們,一定會屬於大宋。”
“黃州雖然破了,但是我們的心還沒破。”
“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子,一個黃州的失利對於我們來說或許很殘忍,但是老人家或許不知道,堅守黃州將近兩個月,拖住了韃子將近十萬大軍,爲這盤大棋下了一顆好子。”
“守城的將士拼死殺敵,三千將士幾乎全部傷亡,可是韃子傷亡的卻更多。”
“將士們已盡了力,將士們死而無悔,他日紀念堂上一定會刻有他們的名字,他們是咱們大宋的英雄。”
“黃州,告訴了韃子我們的血xing,告訴韃子,我們漢人也是不容被欺負的,我們也會爲了我們的土地,爲了我們的國度,爲了我們的家人而拼死殺敵。”
“所以,小子懇求老人家,一定要保重xing命,小子相信用不了多少時間,半年、甚至三個月,黃州一定會再次回到我們手中。”
“到了那時,黃州將不再是昔日黃州,而是大宋的英雄之州。”
“好、好、好。”老頭淚流滿面,步伐更加不平,顫抖說道:“老頭一定要保住xing命,等待小哥說的那天到來。”
“不過,小哥也要保重。”
看着老頭遠去,胡明偉卻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囔囔說道:“這盤棋子,下得真的值得嗎?數萬軍民,大人真的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嗎?”
“好重。”胡明偉深吸了一口氣,抱起油罐,不由自主說道:“這麼重的油罐,這老人家怎麼能夠抱得動啊?”
王達揉了揉眼睛,罵了一聲***,笑了笑,道:“小子可不知道了吧?這老頭是黃州的大戶李家的族長李著,年輕時學得一身好武藝,身上的力氣大得嚇人,平常百姓,哪裡會有這麼一大罐菜油。”
“也好,明天又可以燒他***了。”胡明偉放下油罐,臉上lu出了一種滿意。
王達愣了一下,沒有看到胡明偉臉上的悲哀,沒有看到一絲恐懼,沒有看到半點害怕,又罵了一聲***。
這一晚,王達沒有睡覺,胡明偉卻睡得很沉,他這個人很少做夢,然而今晚卻夢見了他的教官,一個打了十幾年戰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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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妒忌你們,因爲你們註定了是英雄,是英雄。”
“老子,老子打了十幾年戰爭,怎麼還沒有死去?老子若是死去了,也是英雄了。”
“將士百戰死,老子他**的百戰還不死。”
“軍人,就應該死在戰場上啊。”最後老兵哭不成立,然而老兵在胡明偉他們離開的那一天,卻抱着已是病得奄奄一息的殘軀來到他們面前,一字一頓說道:“你們,一定要回來啊。”
“將士百戰死。”
“一定要回來啊。”
胡明偉醒來,天sè已經朦朧,黃州安靜得就像一個沉睡的嬰兒,沒有人想到,今天,會有很多人死去,今天,同樣會改變很多。
“你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把胡明偉叫過來,笑道:“怎麼啦?做噩夢了,現在還可以睡得這麼香,還有時間做噩夢,老子也佩服你了。”
胡明偉尷尬的笑了笑,也是低聲問道:“大人這麼早就醒了?”
“睡不着啊。”王達揉了揉腦門,情不自禁說道:“那都是老子的兵啊。”
“看到了嗎?那個昨天傷了右手的老兵,他叫王慶林,這人輩分大,是老子的叔叔。”
“昨天抱着韃子跳下去的那個小兵,他叫王甫,還記得吧,那人輩分更大,是老子的九爺。”
“昨天被韃子刺穿了肚子砍成了好幾段的漢子,還記得吧?他叫葛勇,這人是個俠士,就是因爲老子當年救了他一命,他跟了老子整整十年。”
王達自言自語,彷彿一個活了一輩子的老頭,喋喋不休說着:“王慶林 ,跟了老子十七年,老子還是什長的時候,他就跟了老子,這人是個兵油子,但是老子知道,若真是到了拼命的時候他絲毫不含糊。”
“十幾年過去了,當時的那個什隊,就剩下老子和他了,老子現在多少也算是個將軍了,可他還是個老兵。”
記得,怎麼不記得呢?要不是這個“貪生怕死”的老兵油,王達恐怕早就被韃子劈成兩段,昨天,胡明偉清楚的看到,老兵爲了擋住韃子的刀傷了右手。
“王甫,前年才從家裡出來,胡隊長恐怕不知道吧?他是老子的九爺,可是隻有十九歲。家裡遭了蝗災,九爺活不下去了,他父親親自把他送到老子的手上。”
“他父親輩分高啊,老子唯唯諾諾一句大話也不敢說,九爺是家中的獨子,他父親要老子用xing命保證他的安全。”
“可是九爺犟啊,老子不讓他上戰場,他用輩分來壓我,老子不讓他衝鋒殺敵,他罵我是龜孫子。”
“可是,老子就是他孫子啊,雖然不是親孫,誰叫他輩分大呢?”
記得,怎麼就不記得呢? 王甫,一個瘦小的親兵,自己第一次幫他包紮的時候,他身上有十三道傷口,其中有七道已經化膿。
“習慣了。”九爺笑了笑:“俺這是在保護俺孫輩的安全嘛。俺多挨一刀,大人就少挨一刀,值得,值得。”
自己幫他包紮,幫他化膿,九爺全身都已經溼透了,可是就是不吭一聲,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身體瘦弱的小兵,竟然能夠承擔人之不能承擔之重。
九爺,全身被血染紅,臨時前不知道哪裡來了一股力氣,抱着韃子一個小將跳下了城牆。
“葛勇,是個俠士,當初因爲義憤殺了人,老子那時候還年輕,xing子也衝動,救了他一命。”
“江湖上的俠士,都是以命換命的人物,葛勇曾經說過,老子救了他一命,他要還老子十條命。”
“昨天的那一刀,就是他還給老子的第十條命,他死的時候,老子知道他一定是閉上了眼睛,老子知道他一定是閉上了眼睛。”
“葛勇,你***債已經還請了,你***閉上眼睛吧。”
“這三千人,老子至少能叫出一半人的名字,至少有一半人跟了老子五年,超過五年的卻不多了。”
“因爲跟了老子超過五年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每次死人,老子都睡不着,因爲老子覺得,他們死得不是一個人,而是老子的一分精力神。”
“他們都死光了,死光了,老子也活不下去了。”
“倒是胡隊長,你***還年輕,還不能死啊。”
“不,”此刻的胡明偉,特別冷靜,他看着王達,一字一頓說道:“小子,也應該早就死去。”
“小子十三年那年,韃子闖進了家,殺了我雙親,搶走了我的姐姐,小子,小子卻躲在地窖裡顫抖,我看到他們就在我的面前放肆的玷污了我的姐姐,我的身邊就有一把鋒利的斧頭,可是我、我卻拿不動那把斧頭,我害怕,我害怕的竟然拿不動一把斧頭。”
“他們殺了我的雙親,搶走了我的姐姐,燒了我的房子,我卻如行屍走肉一般看着,看着他們遠去,我卻如死人一般聽着,聽着他們得意的笑。”
“我在地窖了餓了七天,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竟然逃出了地窖,我想報仇,可是我沒有一點力氣。”
“每天,我都爲了尋找食物而活着,餓的時候甚至想把自己的肉割下來吃,我他**的就如行屍走肉一般活着。”
“老子哪天若是死去,絕不會有人爲老子而哭。”
“老子後來到了均州,進了均州軍事學院,那裡有很多跟小子一樣的人,他們都是死而復生的人,他們都是本應該早就死去的人。”
“我原以爲張大人要把我們養成殺手、養成替死鬼,然而,我們讀書、我們明道理,我們學武,我們強體魄,我們甚至要學兵書、要學政略,我們並不是替死鬼。”
“這個時候,我們才覺得我們是一個人,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而我們之所以還沒有死去,只是因爲我們還有活下去理由。”胡偉明笑了笑:“如今,老子殺了不下三十個韃子,老子也他**的夠本了。”
“老子,雖然還沒有活夠,但是卻明瞭道理,明白了捨生取義,只是遺憾的事,再也沒有能夠聽張大人上課了,***,張大人講得真好。”
“上,給老子上。”張弘範冷冷的看着眼前一羣黑衣人,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抱着一個巨大的土罐子。
黑衣人彷彿行屍走肉一般,他們身上甚至沒有穿着盔甲,只有一件薄薄的黑衣服,他們的身後對着無數支強弓。
“老子發誓,誰若是後退,老子殺他全家。”那是老羞成怒的王惟義,他腰間的大刀已經出鞘。
“嘭”,連續不斷的巨響此起彼伏,黃州,破爛不堪的黃州城南的城牆終於倒塌了。
“兄弟們,下輩子再做兄弟。”王達笑了笑,看到不遠處的天空,深藍得很。
胡明偉,這個年輕的教官,突然化掌爲刀,輕輕的落在王達的後頸之上,王達不敢相信的看着胡明偉,然後暈了過去。看着蜂擁而上的韃子,看着目瞪口呆的守軍,胡明偉大聲笑道:“王將軍一人,足以抵我等三千。”
“平虎,帶領兄弟們,就算是死,也要把王大人送出黃州。”胡明偉淡淡說道:“王慶林,你敢不敢跟老子一起,爲王大人爭取一點時間。”
“兄弟們,你們又敢不敢。”
“他**的,老子今天算是死球了。”王慶林突然大聲喊道:“兄弟們,上拒馬,爲掩護大人撤退,都給老子把命仍在這裡了。”
僅存的拒馬,放在缺口,僅存的那缸菜油,潑灑在了拒馬之上。
“殺”王慶林慘笑,往日膽小怕死的老兵油,用他受傷的手死死的抵住拒馬,任憑千刀萬剮落在他身上,他彷彿毫無知覺一般。
“王慶林,你***。”胡明偉笑了笑,擡頭看看灰méngméng的天,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很美。
“胡明偉,你***下手真重。”一個響亮的聲音突然在他背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