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宮裡來人, 崔曄停筆起身,入內更衣。
才換好了衣裳,就見盧夫人滿懷憂慮自門口進來:“聽說宮裡傳召?”
“是的母親,”崔曄行禮:“我正要進宮。”
盧夫人愁眉不展地看着他:“可是爲了阿弦的事?”
崔曄垂眸:“尚且不知如何。”
盧夫人走前一步:“爲什麼聖上賜婚的旨意才降,阿弦就……你說她是不是不願意嫁到……”
“母親勿要憂慮,不是如此, ”崔曄溫聲道, “阿弦還不知道陛下是這般意思。”
“是嗎?阿彌陀佛, 好歹放心了,我還以爲……”盧夫人略鬆了口氣, 卻又關切問道:“……可阿弦又去了哪裡,好端端地怎麼辭官了?”
原先盧夫人其實倒也存着一個念頭,那就是在阿弦成親之後, 找個時機勸她辭官,畢竟要在家裡相夫教子,管理後宅, 週轉交際等……諸色事體也不輕鬆。
誰知道阿弦辭是辭官了,人竟也不見了, 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崔曄安撫了兩句, 恐怕宮中來使等候,便出門而去。
盧夫人思來想去, 便轉去老夫人房中。
***
因高宗忽然病發, 御醫盡數都在含元殿中聚集, 連明崇儼也被極快地傳召進宮。
崔曄趕到之時, 武后正在聽幾個御醫說明病情如何,原來高宗因情急激憤,血氣上涌,引發舊疾,是以才昏迷不醒。
如今只得靜養,服用湯藥緩和,外加鍼灸,慢慢地恢復。
武后也是有些後怕,幸而李治並無性命大礙,才略安心。
崔曄跟進宮之時,一切正安定下來。
武后在龍榻旁邊守了半日,起身往外,仍在書案後坐了。
她思忖片刻,那股驚心之意揮之不去。
從當初伺候太宗,到去感業寺,再度回宮……經歷過大起大落見慣了風雲變幻,武后自詡已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修養了,但是今日,她忽然感覺到一種令人無所適從的驚慄之感。
一方面,她絕對不相信安定公主會“死而復生”,對於高宗執着於提起此事而大爲惱火。
更加懷疑是有人暗中作祟,意圖不軌。
但另一方面,眼見高宗竟是前所未有的“較真”,又讓她覺着很是不安……似乎有一種事情超過了自己掌控範圍的忐忑。
然而在她思來想去的時候,心底卻時不時地總會跳出阿弦的身影。
昔日兩人的相處,也總是跑出來攪亂她的心神。
“不可能……不可能!”武后越想越是驚心,越是驚心越覺惱火,不由握拳,“砰”地一聲砸在桌子上。
“娘娘……”把旁邊的牛公公嚇了一跳,忙悄聲提醒道:“娘娘,崔天官等候多時了。”
武后擡頭看時,才見崔曄果然就站在前頭十數步遠,安靜地垂首靜立,似乎不曾被她的突然惱怒而驚擾分毫。
極快地斂神,武后默默地深深呼吸幾次,才道:“愛卿,可知道十八子無故辭官潛逃之事?”
崔曄這才拱手道:“臣已知曉。”
“那……”眼神變幻,武后聲音平靜如常:“你可知道她爲何忽然不告而別?明明……陛下才給她尋了一門天下無雙的好親事。”
崔曄道:“請娘娘恕罪,微臣不知。”
武后目不轉睛地望着他:“愛卿從羈縻州落難,偏巧被她所救,你們朝夕相處,你對十八子自然是最瞭解的了?”
“可以這麼說。”
“當初你回到長安,因你身體欠佳,我也並不曾詢問仔細,據說,這十八子的家裡還有一個擅長做飯的老人家?”
“是。”
武后輕聲一笑:“那愛卿覺着此人如何?”
崔曄沉默,武后道:“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麼?”
崔曄才道:“回娘娘,當時……微臣非但身體耗損不堪昏迷多時,更兼雙目失明,直到後來進長安得孫老神仙妙手回春,才重見天日,所以娘娘這個問題,微臣很難回答,只是……”
“我倒是忘了你曾雙目失明這件了,”武后頓了頓,見他沉吟:“只是什麼?”
崔曄道:“只是知道這位老人家做的飯食極爲可口,雖然只是個臨街露天的小小攤位,但在桐縣裡可謂一絕,他還有一種拿手的湯水,是阿弦最愛吃的。”
“什麼湯?”雖知道不是好奇的時候,武后仍是多嘴問了句。
崔曄道:“其實都是不上臺面的食材做成,但是名字甚好,喚作雙全湯。”
“雙全?”武后皺眉:“何意?”
“因爲其中所用的都是豬的下水,有肝有肺等,阿弦便說是忠肝義膽,故而起名雙全。”
武后啞然:“原來……如此。可見這個老人家倒也是有些見識,不同尋常。愛卿可還發現別的什麼了?”
又過了片刻,崔曄道:“的確還有一件。這位伯伯十分疼愛阿弦,但是有些奇怪,他……”
武后定睛等候,只聽崔曄道:“兩人雖是長輩對晚輩稱呼,但他對待阿弦,卻彷彿處處都透着些恭敬。”
武后不禁嚥了口唾液。
保養得極爲白皙細嫩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動,像是主人有些紊亂的心跳。
不多時,武后道:“對了,大概愛卿是知道的,原本我想把阿弦……”皺皺眉,武后改口:“想把女官許配給周國公的,只是陛下說服了我,才改爲賜婚愛卿。”
崔曄道:“臣不勝感激。”
武后道:“然而如今她不見了人,照你對她的理解,她又會跑到哪裡去,又是爲何跑掉的?”
“阿弦……”崔曄的長睫動了動,道:“阿弦最爲戀慕故鄉,對她而言,桐縣是她跟朱伯伯共同生活過的地方,是最值得她懷戀的,所以臣覺着她可能會回桐縣。”
武后頷首:“說的好,那她爲何突然辭官?”
崔曄道:“這個請恕臣無從得知。”
武后道:“她向來同你最爲親近,居然連你也一無所知?”
“娘娘覺着,阿弦的性情脾氣如何?”崔曄忽然不答反問。
“她?”武后挑眉,想也不想哼道:“是個膽大包天,口無遮攔,死倔犟性,不撞南牆不回頭之人。”
崔曄道:“娘娘的意思是,阿弦是個有勇氣血性,敢說敢做,一旦認定便不爲人所動的脾氣?”
武后一怔,失笑:“愛卿,倒不愧是賜婚了的人,就這般維護她了?”
崔曄道:“微臣只是大膽揣摩娘娘話中之意。不知說的對不對。”
武后皺眉想了想,眼前又出現阿弦清澈無塵的眼眸,站在她面前旁若無人自在應答的模樣。
終於嘆了聲,武后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不錯,你說的對,她是有勇、敢爲,一旦認定便不爲所動……她自然有許多可取之處,不同於這世間的庸脂俗粉,甚至強過許多鬚眉男兒!所以當初我纔看中了她,提拔她當女官的。”
說了這句,心底砰然一跳,就好像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忽然戳中了她腦海中的一處靈機。
武后噤聲,心跳暗自加快。
崔曄道:“所以微臣的意思是,以阿弦的脾氣,一旦她發現必做之事,她不會多此一舉地同旁人商議,尤其是……”
“尤其……是怎麼樣?”武后沒發現自己的聲音裡多了一絲艱澀。
“尤其是,阿弦應該知道,事發之後,跟她親近的人都會脫不了干係,所以她怎麼敢跟臣透露分毫,娘娘大概不知道,除了以上所說之外,阿弦她……從來都是個最爲別人着想的性情。”
聽着崔曄的話,武后的心彷彿冬日的冰天雪地,卻嚓地一聲裂開了一道縫,有一根苗爬了出來,這苗兒伸長藤蔓,肆意揮舞,攪的她無法正常思維。
“夠了!”武后忽然出聲。
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武后徐徐吁了口氣,又重深深呼吸。
武后眼神冷而內斂:“崔卿,你該知道,我待你從來最爲不同,更視你爲大唐未來的股肱之臣,如今我只想得你一句實話,你可休要辜負。”
“微臣不敢,娘娘請講。”
“關於十八子,你還知道些什麼。”武后盯着崔曄,一字一頓,“我是說,有關她的身世。”
崔曄仍是面不改色:“娘娘是想問……阿弦她,是不是跟這宮中之人有什麼不可說的瓜葛麼?”
武后的呼吸都細了許多,她靜靜道:“說下去。”
崔曄道:“昔年太宗在時,微臣尚小,有幸吃過兩次御膳,有一位太宗很是看重的御廚,娘娘只怕知道是誰。”
武后的手指抓在桌上,不自覺用力,指骨泛白,心底卻隨之跳出了一個名字:朱妙手。
崔曄道:“微臣落難桐縣之時,嘗過朱伯親手調治的羹湯,滋味並不比御膳要差,甚至……大有相似之感,但臣目不能視,只是揣測而已。”
武后本是要問,一個個字卻堆積噎在喉嚨裡:“是麼?”
崔曄道:“後來朱伯不幸罹難,臨死之前曾經吩咐微臣,我的命是阿弦救的,若他離開,阿弦便着實成了無親無故的孤女了,所以他讓我替他,好好地護着阿弦。”
武后聽見“孤女”,皺着眉轉開目光。
崔曄道:“其實臣也曾有個大膽的揣測,但是卻並不敢多想,何況那對阿弦也着實沒什麼好,微臣所做的,只是好生護着她。”
武后閉上雙眼,緩緩地吐了口氣,道:“這麼說來,你要娶她,也只是想護着她?”
“不是,”崔曄擡頭,雙眼直視武后,“守護她跟要娶她,這是兩回事,雖然……”
他終於坦然說道:“因爲心悅,所以更不願她傷到分毫。”
武后啞然:“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愛卿竟也能夠爲情所困。”她又問:“但是愛卿既然知道她出身可疑,來路不正,那麼……你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崔曄道:“阿弦出身雖有存疑,但非來路不正。”
武后不禁咬了咬脣。崔曄道:“娘娘問我怕不怕,其實是有些擔憂的,若是我一人,倒可以捨棄許多憂慮,但畢竟那是整個崔府的身家性命。”
“那你還想要她進門?”
崔曄道:“當初讓阿弦在娘娘面前自認女兒身的時候,阿弦很不高興,甚至一度不理我。”
武后道:“哦?還有這種事?她爲何不願意恢復女兒身?”
“大概是從小兒當自己是男孩子,所以習慣了,她從來自立自強,怕若是恢復了女兒身後,反而束手束腳,無法安身。”
武后緩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崔曄道:“當時阿弦質問我,她一來生氣我把她的身份透露出來,二來生氣我知道她是女孩兒,先前卻未曾告訴她。”
武后深知阿弦的性情,聽崔曄這般說,頓時想起她在自己面前不服爭辯的模樣。
嘴角上揚,武后不由道:“以她的脾氣,果然是夠你受的……”低低一咳,後悔失言。
崔曄道:“當時臣告訴她,不管阿弦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在我心裡都是一樣的。而在這時候,臣也可以告訴娘娘,不管阿弦的身世可疑還是如何,在臣心中,她只是她,獨一無二的阿弦。”
***
“阿弦向來敬愛微臣,但我從不曾告訴她,我心裡同樣敬愛她,她的所行所爲,娘娘應該跟微臣同樣清楚。臣向來相信天地正道,絕不認爲如此出色的女官,在我大唐盛世,非但無功,反而獲罪,倘若真是如此,纔是天道之恥,大唐盛世之恥。”
——這是崔曄最後的話。
崔曄退出之後,含元殿內良久寂靜。
卻有一道人影,從武后背後的屏風之後緩緩踱出。來至武后身側的桌邊站住。
武后擡頭看着他:“你覺着崔曄答的如何?”
這先前在屏風後之人,身形飄逸容貌清秀,竟是明崇儼:“雖出人意料,但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連你也這樣說。”武后苦笑,揉了揉額頭,“唉,我的心都亂了。”
明崇儼見狀,便靠近一步,從袖中探手出來,替武后按在太陽穴上,輕輕揉捏。
武后受用地微閉雙眼,過了會兒才道:“我本來懷疑是崔曄暗中行事,如今看來倒是錯怪了他。”
明崇儼道:“難以想象天官竟會如此傾心一人,但是我也看得出,他的確動了真心。如果他是想護着十八子,一定不會選擇將她的身份曝露這一險招。”
武后聽到最後一句,歪頭看向明崇儼。
明崇儼道:“娘娘,您還在疑心十八子的來歷?”
“我不信,”武后喃喃,眼中卻流露憂慮爲難之色,“當初明明,我跟陛下都看的明白……太醫也都驗過,這怎麼可能……但……”
明崇儼回答:“世間的因果本就玄妙難說。”
眼神有些遲疑,明崇儼儘量溫聲道:“先前娘娘不是讓臣去查,陛下是從哪裡捕風捉影性情生變的麼?”
武后精神一振:“你有眉目了?”
明崇儼苦笑:“只怕娘娘並不願知道。”
武后冷道:“胡說,到底是什麼人如此膽大包天,我定然不會輕易饒恕……”
“娘娘不必如此發狠,這人……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武后怔然,即刻又反應過來,瞬間悚然:“你……是說這興風作浪的是個死人?”
明崇儼臉色淡定:“且是這宮內……曾死在娘娘手上的。”
武后屏息。
——先前高宗的反應,阿弦的身份,暗中行事之人的意圖,直指向武后一開始就擔心的那個問題。
所以幾乎不用明崇儼說出最後的謎底,武后已知:“是……廢后蟒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