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滿面惶恐, 捏着心倒退出含元殿。
殿外的宦官跟宮女們一個個垂頭靜默, 彷彿什麼也沒聽見,武三思心虛, 卻覺着整個宮廷都目睹了他此刻的狼狽。
心中惱火,無處宣泄。武三思轉身往外疾步而行, 但憤怒之下,更多的是恐懼跟戰慄。
他能在朝廷之中飛速地站穩腳跟, 嶄露頭角,爲許多豪族權貴敬重,並不是因爲武氏一族的身份有多尊貴,而只是因爲一個人:皇后武媚。
武三思自詡是個機變之人,他從來深知,對於自己的這位姑母而言, “親戚相關”從來不是她重用一個人的理由,正好相反, “親戚”兩個字, 恰恰會成爲催命符奪命箭。
比如他的堂叔武元爽跟父親武元慶,武后未成爲皇后之前,因武后之母楊氏是武家的繼室,因此武元爽跟武元慶待楊氏十分刻薄, 對待武后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故而在武后被冊封皇后之後,便藉機將兩人貶出京城、在僻遠之地爲官,直到武元慶身死,都未曾沾到皇后娘娘的半分榮耀。
其他的武家之人, 武惟良,武懷運也是同樣命運。
諷刺的是,因爲武后自請貶了這四名親族之人外放,朝野之中一度傳揚武后賢德、不偏外戚之美名。
只是武元慶在纔到達龍州的時候便病故病逝了,武后心生憐憫,便留武三思在長安。
而武三思能走到現在這一步,跟他善能察言觀色、曲意奉承脫不了干係。他最擅長揣摩武后心意,做事又得力,且對武后而言,眼前的確需要一個能幹且忠心的自家人,是以武三思才“脫穎而出”。
加上這兩年朝廷大權逐漸竟落在武后手中,武三思敏銳的察覺到風向的變化,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熱望。
大概在武后自己都沒察覺她的心意之前,常伴她身旁的武三思就隱隱地窺知了其中細微。
與此同時,武三思心裡也有個念頭隨着蠢蠢欲動。
但是當世也不容樂觀,比如對武三思而言,除了本朝太子之外,他還有一個棘手的對頭,一旦想起,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那個人自然是賀蘭敏之。
武三思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賀蘭敏之的聲名狼藉,十分不堪,且表面上看來又不像是跟武后格外親近,反每每流露背逆之意,但皇后不知如何竟想不開,向來對賀蘭敏之極好。
這從兩個人的爵位之上便能一目瞭然。
正如賀蘭敏之跟阿弦說過的,武三思對他懷有敵意,故而敏之向來注意着樑侯府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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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武三思而言又何嘗不是?是以兩人府中以及周遭,各有臥底細作跟眼線。
因司衛少卿楊思儉是武后的親眷一族,所以早在武后有意選楊尚爲太子妃之前,不繫舟的人便有滲透。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漸漸地,周國公府跟樑侯相繼有所察覺。
所以在景無殤之事爆發後,武三思思來想去,覺着不能把這個可利用的大好機會就這樣扔了,加上在相處之時他每每在敏之跟前兒落於下風,心中着實難平其憤,於是便暗中告知楊尚跟太子李弘,想挑撥兩人跟敏之的關係。
雖然武三思也不太喜歡太子李弘,但更加討厭看見李弘跟敏之兩人相處甚好。
誰知……偷雞不成蝕把米。竟被他最忌憚的人——武后知道了!
武三思出丹鳳門的時候,仍惶惶然,似靈魂出竅。
他不敢過分惱恨武皇后,畢竟深知皇后的城府跟手段,他暗中使些小聰明倒也罷了,若當真觸了皇后的逆鱗,只怕皇后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處置了。
若走到這一步的話,他的下場絕不會比武惟良武懷運要好,因爲,他比他們知道更多內情,武后絕不會放心把他貶到僻遠之地的,對武三思而言,好似只有一個歸宿。
所以武三思恨的是袁恕己——那個本來毫不起眼的小官兒。
在豳州之前,袁恕己不過是個最尋常的兵卒而已,但是在他到達豳州之後,一切就煥然不同。
那些作奸犯科的土豪大戶,本地士紳,成了他的磨刀石,刀下鬼,一樁樁詭異奇案,一個個人頭落地,無數的鮮血跟人頭讓他聲名鵲起,竟傳到了千里之外的長安……
武三思本瞧不起袁恕己,可想起他在豳州的所作所爲,想到他在長安城的“死裡翻生”,武三思不敢大意怠慢。
興許當初那些豳州的豪紳等,也是不把這個年青的武官放在眼裡,但等到人頭落地已經後悔莫及。
武三思可不想自己成爲供袁恕己磨刀口犧牲的那人。
尤其是在現在這種皇后竟然甩手不理的危難情形下。
不多時,武三思回到侯府。
才下馬,將入內之時,卻見街角有兩個人探頭探腦,形容鬼祟。
武三思皺眉道:“那是什麼人!敢在這裡撒野。”
門上到了跟前兒,攏着嘴低低說了一句。
武三思眉頭越發深鎖:“居然是他們?好大的膽子,袁恕己跟大理寺這是想幹什麼?”
原來此刻在侯府長街上觀望盯梢的兩人,赫然正是大理寺的公差。
門僕道:“侯爺息怒,先前我們已經呵斥過他們,叫他們走開,誰知他們只說是奉命行事,不肯離開。”
武三思回頭打量:“奉誰的命?”
僕人道:“自然正是大理寺的那位鬼見愁袁恕己袁少卿。”
武三思有些不耐煩,心頭一動,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且由得他們去鬧就是了,都不必大驚小怪。”
武三思匆匆來到書房,只留了管家伺候在旁,示意管家將門關起來,武三思問道:“底下可都弄妥當了?”
管家武清道:“侯爺放心,已經都清理乾淨了。”
“有沒有那容易走漏消息、守口不嚴的人?”
武清想了想到:“只有一個張四,如果吃醉了酒容易胡說八道,但已經打發他回渭縣老家去了。”
武三思不悅:“放他走了?”
他本想說是這種人就該滅口最妥,但一想到如今外間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他們盯梢之下,卻不大好做這些事,極容易弄巧成拙。
何況之前武后還痛斥了一場,立刻犯的話,只怕武后不慎知道,越發惱恨了他。
因此武三思並未再說什麼。管家卻道:“侯爺,倘若那袁恕己還上門來囉唣,可如何說?”
武三思皺眉,半晌才道:“既然此處並無把柄,他來也是白來,且由得他去!正好兒讓世人看看我一身清白無辜呢。”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聽門外有人報說:“侯爺,大事不好了,之前那個凶神惡煞似的袁少卿又來了!”
武三思喝道:“休要瞎說,他是朝廷特派的令官,如今又是奉命行事,不必我爲難他。”
若是在平日,這會兒武三思早叫人打出去了,但先前在宮裡被武后罵了個狗血淋頭,武三思索性順水推舟,做出樣子。
頃刻,外頭袁恕己親自帶人進了府內,才碰面,袁恕己拱手道:“多謝樑侯深明大義,跟大理寺配合無間,有樑侯鼎力相助,破案必定指日可待。”
武三思見他若無其事地砸落一頂高帽,便皮笑肉不笑道:“好說好說,袁少卿是爲國效力奮不顧身,我自然也不能甘於人後。”
兩人雖說笑着,內心卻恨不得將對方打倒在地即刻踩死。
略寒暄幾句,大理寺衆人在開始四處搜查,陸陸續續地回來,多半是毫無蛛絲馬跡。
只有其中一隊人馬晚回,一名捕快舉手,手心是兩顆烏黑的牡丹籽:“少卿,這是從後花園裡撿來的。”
袁恕己低頭看了會兒,問武三思:“侯爺,這是什麼花籽?”
武三思輕描淡寫:“西河牡丹。”
袁恕己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下官得去核實一下。”
武三思道:“少卿請便。”
底下人帶路,袁恕己在前,大理寺衆人浩浩蕩蕩跟隨,往花園方向去了。
武三思見他雷厲風行,震驚之餘暗暗憤恨,但面上還是掛着冷淡的笑意。
且說袁恕己帶人來到花園,卻見這院落頗大,就算是二十個人,要搜遍的話也要耗費時光。
大理寺來的只有十餘人,當即不等吩咐,便將便侯府花園又一寸寸地搜查起來。
足足兩刻鐘,所有可疑之處都翻遍了。
但讓袁恕己失望的是,並沒有在花園之中發現什麼。
西河牡丹自然是有,如今正是抽芽之時,更不必提什麼花籽,只是粗粗地翻一翻泥土,還能在土裡找出一顆半顆。
袁恕己回頭道:“那花籽何處發現的?”
捕快引着他來到一處地方,竟是沿牆草叢裡,袁恕己站在牆根兒往前看了一眼,見花園的矮牆直直延伸出去,盡頭就是月門口,此時那裡正站着一人。
遠遠地,武三思立在花園門口看着滿園裡衆人忙碌。
他的臉上彷彿有種類似輕鬆的神色,好整以暇,毫不緊張。
見袁恕己看了過來,武三思才負手踱步來到跟前兒,笑道:“辛苦袁少卿了,莫非要爲本侯的花園鬆一鬆地麼?我倒是要爲這些牡丹相謝少卿了。”
袁恕己心中煩悶不解,面上仍笑道:“那倒也是我的功德,早就聽聞樑侯博學多才,今日看着花園盛景,當也可知。”
武三思道:“怎麼,難道你也是同道中人?”
袁恕己道:“非也,下官卻是牛嚼牡丹,一竅不通。”
袁恕己雖開玩笑,目光瞥着手下們仍徒勞無功地找尋,心裡焦灼更甚。
好不容易得到仔細搜查的機會,本想趁機一鼓作氣,卻竟空撲一場,案子變數又生。
但他到底並非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面上仍不動聲色,反越發談笑風生。
兩人寒暄了數句,袁恕己故意笑道:“因爲袁某人接了這案子,天后又急急督促,因此絲毫也不敢怠慢,一切都只爲了破案罷了,倘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樑侯寬恕則個。”
武三思道:“無妨,讓袁少卿把我的家抄一抄倒也好,如此便可以證明本侯的清白了,我還要感謝少卿呢,少卿說是嗎?”
袁恕己一笑,掃見衆公差都束手無策,便道:“既然這樣,我便先告辭了。”
正轉身欲走,武三思背後嘆道:“袁少卿這般不畏強權,實在令人欽佩,不過這長安除了我這裡,皇宮的上苑也栽種有,另外……還有大慈恩寺,不知道少卿是不是也一視同仁呢?”
袁恕己呵呵:“多謝樑侯提醒,某會認真考慮的。”領着大理寺衆人去了。
就在袁恕己於武三思的府中翻波涌浪地折騰之時,於皇宮之中,卻也有一場“腥風血雨”。
之前武皇后因知道了事情經過,便命宦官立刻傳楊尚楊立進宮。
不多時,兩人齊齊來到,進殿內拜見。
畢竟是親戚,之前也曾見過的,彼此都認得。此時武后在桌子後打量兩人,見楊立英俊依舊,只是畢竟因才遭事,透出幾分萎靡之意。
楊尚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不驚,細看才發現雙眸微紅帶腫。
武后道:“可知道我傳你們進宮,是爲何事?”
楊尚柔聲道:“我等不敢妄自揣測皇后娘娘的心意,還請娘娘明示。”
武后頓了頓,道:“正是爲了昨夜楊府發生之事。不知……你們兄妹二人可有話對我說?”
楊立按捺不住道:“既然天后問起來,我的確是有話。”
楊尚在旁看了楊立一眼,面上透出無奈之色。
武后卻淡笑道:“哦?你儘管說,我聽着呢。”
楊立道:“想必娘娘都已經知道了,昨夜我請周國公跟太子殿下飲宴,誰知周國公……他竟然……”
武后問道:“他怎麼樣啊?”
楊立低着頭,含恨帶怒:“他居然想對妹妹圖謀不軌,幸虧太子殿下發現的快,才未曾、鑄成大錯。”
武后沉默。楊立擡頭道:“娘娘,求您爲我們做主,務必要嚴懲兇徒!”
武后道:“你所說的兇徒就是武敏之了?”
楊立一怔,繼而道:“娘娘,要知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娘娘雖然偏愛他,但也不能罔顧王法,且正是因爲娘娘的偏疼,才越發縱容的他無法無天。”
楊尚聽到這裡,忍不住低聲道:“哥哥!”
武后始終不動聲色,見楊尚有勸阻之意,才道:“你知道你妹妹爲什麼不讓你說下去嗎?”
楊立道:“這是因爲、因爲……怕這些話皇后不喜,惹怒皇后。”
武后冷冷道:“既然知道我會不高興,你如何還敢明知故犯?”
楊立心頭窒息:“但是娘娘,難道我竟要悄悄地忍了這口王八氣?”
楊尚嘆道:“哥哥……”
武后笑道:“我雖不是飽讀詩書之人,卻也牢記的這樣一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楊立怔怔聽着,武后含笑凝視,眼底卻全無笑意:“你卻是個讀書之人,你不如告訴我,這一句是何意?”
楊立驀地明白她在此刻提及此句的用意,當即道:“但是,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武后道:“將敏之意圖對楊尚不軌之事傳揚天下,這就是你的有所爲?”
楊尚早就一聲不吭,只低低垂首。
而楊立道:“我只是……想讓周國公得到他應有的懲罰。”
武后道:“他的懲罰如何,我尚未想好,也尚未查明。但是你妹子的懲罰,我卻想的到。”
楊立呆若木雞:“娘娘,您說什麼?”
武后道:“你當真以爲,我會當此事不存在,我會容許弘兒再娶一個品行上有瑕疵的女子嗎?”
楊立的眼皮猛然跳了兩下,他大聲叫道:“娘娘,這不公平!”
武后道:“不,這公平恰好是你要來的。我原本還曾寄託厚望於你,只是你被一個區區小廝迷得不知所以,又被人三言兩語挑撥敵視敏之,作出這樣河蚌相爭漁翁得利的蠢行,更把弘兒跟楊尚推到現在這種地步……”
楊立驚呆了:“我、我……”
武后道:“你還年青,不如好生想想我方纔跟你提的那句話吧。”武后淡淡一揮手,示意他退下。
楊立牢牢站在原地,寸步不能動,還是楊尚耳畔提醒:“哥哥,娘娘有話單獨對我說,你去外頭等候便是。”
楊立這才木然行禮,後退數步出了殿門。
含元殿內。
武后望着楊尚道:“你很好,至今爲止我仍覺着,我並未爲弘兒選錯太子妃。”
楊尚冰雪聰明,早從武后對楊立的話中聽出不祥之意,此刻也並不立即搭腔,只垂頭靜靜聽着。
果然,武后繼續道:“只可惜,你沒有那種命。”
楊尚的雙脣緊閉,仍不做聲。
武后道:“你可知我爲何如此?”
楊尚才輕聲道:“請娘娘賜教。”
武后沉吟不答,只問道:“我聽弘兒說,昨夜敏之本要離去,忽地又有人請他入內宅說話,可是你所爲?”
楊尚道:“回娘娘,的確是我。”
武后道:“爲何你要夜間會見敏之?”
楊尚從容不迫:“哥哥宴請太子跟周國公的事,我也知道,哥哥跟周國公不歡而散,我聽說後,生恐兩人關係從此僵了,故而才叫人請周國公前來,本是想替他們兩個解開此事的,誰知……”
武后點頭:“你有此心倒是好的,然後如何?”
楊尚道:“然後,殿下忽然就失控似的。”她畢竟是個姑娘,聲音低低說不下去。
武后道:“你可曾被他得逞?”
楊尚臉上微紅,搖了搖頭。
武后笑了笑:“今日武三思進宮,我罵了他,你可知原因爲何?”
楊尚道不知。
武后道:“因爲他太自作聰明瞭。”
武后走到楊尚跟前,舉手挑起她的下頜,打量着這張秀美雅緻的容顏:“你也是犯了同樣的毛病,只不過你是真聰明,他是假聰明。”
楊尚訥訥:“我不知天后的意思……”
武后道:“你知道,你當然知道。”她將手扯開,深看楊尚一眼:“你喜歡敏之,還是弘兒?”
楊尚有受驚之意:“娘娘這句,叫我如何回答。”
武后道:“弘兒最大的優勢是他乃太子,將來的帝王,若是太子妃,將來便是一國的皇后,我想沒有哪個女子可以抗拒這種誘惑。包括你。”
楊尚脣動了動。
武后道:“但是……敏之不一樣,敏之風流,才華橫溢,相貌俊美出衆,據我所知,雖然他風流而無情,但長安城裡卻仍有許許多多的貴婦少女爲他傾心,這其中,包不包括你呢?”
楊尚深吸一口氣,跪地道:“我萬萬不敢。”
武后俯視着她:“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所以你那夜見敏之,也許是因爲要緩和他跟弘兒、楊立的關係,但是,也許……你也有自己的私心。”
楊尚的臉上漲紅:“我、我沒有。”
武后道:“有沒有你自己心裡知道。不過我倒是有句話要告訴你,你最好聽清楚。”
武后頓了頓,道:“我問過弘兒,他說你仍是一身清白,且說並不在意你是否被敏之如何,他對你竭力維護。但對我來說,我不想弘兒有個這樣的皇后。”
楊尚面上的紅有一點點散開,轉作雪白。
楊尚擡頭道:“娘娘明鑑,我委實並無私心私情,是周國公向來的一廂情願……”
武后不語,只靜靜看她,彷彿看一個溺水之人。
正在此時,殿外有人道:“她說的不錯,都是我一廂情願,昨晚上的事兒也都是我一時衝動……所以差點犯下大錯而已,跟她無關。”
這說話之人,赫然正是賀蘭敏之。
之前那傳旨宦官趕去之時,敏之尚有些模糊未醒,神志不清,故而進宮反而慢了一步。
武后擡頭,楊尚卻並未看他:她彷彿有所預感。
敏之上前向着武后一拱手:“皇后明鑑,一切罪責都在我的身上,娘娘若是心火難消,不管是何種懲戒敏之都願意接受。”
武后道:“你這是在爲楊尚開脫麼?”
敏之滿不在乎地笑道:“皇后在說什麼?我是那種人麼?只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而已,我可不願我做的事,加在一個什麼都不知的女孩兒身上。”
殿內沉默下來,武后盯了敏之片刻,重轉回桌後,緩緩落座,似在思忖什麼。
又過片刻,武后道:“其實你早有心於楊尚,我是知道的。但是弘兒喜歡她……我又覺着她的確是個極好的太子妃人選,所以纔想定給弘兒,誰知……”
楊府先是出了景無殤之事,又被人利用窩藏太平,如今在楊府之中竟又生出如此驚世駭俗的醜聞,且看清楊立的衝動,窺知了楊尚的私心,這一切都在挑戰着武后的耐心。
終於她一笑道:“興許,這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楊尚臉色慘白。
敏之兀自不信:“您在說什麼?”
武后淡淡看着他,道:“你不是聰明絕頂麼,怎麼我在說什麼都不知道,我自然是要滿足你的心願了。”
原先,楊府的楊姑娘被看好是李弘的太子妃之事,雖然未曾降旨,但長安城中幾乎人盡皆知,自以爲萬無一失。
可是此事告吹,而楊尚卻又被定給了周國公賀蘭敏之……這件事卻是悄然無聲,只有極少數消息靈通之人知道。
同時也極少有人知道,因爲此事,太子李弘跪在武后面前苦求良久,甚至一度咳血。
但這仍是沒有改變武后的主意。
相比較之前選爲太子妃的緩慢未定,楊氏嫁給賀蘭敏之這件事卻“雷厲風行”,幾乎就在坊間纔開始盛傳周國公在楊府鬧得很不像話開始……婚事已經開始籌備了。
阿弦則覺着這件事實在不可思議。
賀蘭敏之跟未來太子妃糾纏不清,按照阿弦的預計,敏之必然無法全身而退,周國公府跟楊府甚至太子之間,只怕又有一場風起雲涌。
誰知在衆人進宮“謁見”過武皇后之後,一場醞釀之中的風暴居然消弭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喜氣洋洋”的“婚禮”。
——武后是怎麼做到的,明明定好了要嫁的人,忽然南轅北轍,這般輕易?
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整個周國公府也都有些震驚,議論紛紛。
然後開始操持婚禮所用一切,雲綾身爲內宅管事娘子,忙的不可開交。
倒是敏之曾淡淡地吩咐,叫一切從簡就是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終於是“訂了親”的人,這段日子,敏之並未出去花天酒地地荒唐胡鬧,收斂了許多,也讓阿弦省心了許多。
期間太子李弘親自來過一次,也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麼,李弘臨去,臉色慘白,屢屢咳嗽的渾身輕顫。
阿弦看得很不忍心,畢竟她知道李弘是真心喜歡楊尚的,誰知竟會遭遇這種無妄之災。
阿弦眼睜睜看着李弘離開,心裡想上前安慰他兩句,但李弘始終心不在焉,更是半分不曾留意到她,阿弦試了幾次,終究還是沉默相送。
半月後,長安城舉行了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婚禮。
新郎官兒正是大名鼎鼎的賀蘭敏之,當夜幕降臨,迎親的隊伍行進在朱雀大道之時,甚至有許多人不知道這是哪一家迎親,打聽後才知端倪,卻又問:“原來周國公要成親了?卻不知女方是誰?”
阿弦正也騎在馬上,一身喜服跟在賀蘭敏之身後,這還是她第一次親身參與長安城的婚禮,雖然知道這門親事有些“坎坷”,但聽到喇叭嗩吶之聲,打量圍觀百姓們興高采烈之狀,仍是不由被這種氣氛感染。
將新人迎了進府,交拜天地,敏之略出來陪了幾杯酒後,就仍轉入洞房了。
阿弦起先還在前頭晃,卻不知敏之會如何對待新娘子……心裡有些淡淡憂慮,便自往新房而來。
將到新房,卻見雲綾領着一干侍女伺候在門外,一個個悄然無聲。
阿弦道:“姐姐……”
還未叫出口,雲綾舉手在脣邊一比:“噓。”
阿弦忙噤聲:“怎麼……”還沒問出口,就聽到裡頭有個聲音羞憤交加道:“別過來!”
阿弦聽出那是楊尚的聲音,卻儼然跟她心中憂慮之事相合,阿弦不由小聲對雲綾道:“怎麼樣啦?”
楊尚從太子妃變成了周國公的夫人,又曾被敏之那樣對待……兩人不和是理所當然,阿弦正擔心是不是會吵打起來。
雲綾極小聲道:“不礙事,你聽就是了。”
卻聽裡頭敏之笑了兩聲:“跑來跑去,還不是跑到我懷裡來?”
門口的侍女們聽到這種荒唐邪氣聲音,有幾個已經紅了臉。
“你混賬!放開我!”是楊尚的喝罵,卻帶幾分顫意。
阿弦呆了呆,就聽楊尚低呼:“不!”
像是桌椅板凳被碰到,砰砰響動,然後窸窸窣窣,亂作一團。
阿弦自覺心頭噗通噗通亂跳:“他們……”
廊下雖聚着許多人,卻無一出聲,雲綾拉着阿弦,此時裡頭的聲音便漸漸變了。
阿弦起初還只管側耳傾聽,聽了片刻察覺變了味,心底無端竟想起那天看見敏之拉着一名侍女所做之事。
這才默然醒悟,忙往後跳開。
幾個侍女見她認真地在聽,都忍不住捂嘴而笑,阿弦滿臉通紅,惱恨自己後知後覺。
“笑什麼!”雲綾怕她臊壞了,忙制止了丫頭們。
她又悄聲對阿弦道:“你到底還小,當然不知道這些……將來總會知道的。”
阿弦皺眉,滿臉嫌棄:“我寧肯一輩子都不知道。”
雲綾不由地也捂着嘴笑:“傻孩子。”
阿弦怕她更說出什麼來,又聽屋內的響動越發大了,當下忙不迭地轉身,只管撒腿飛跑。
前頭廳內,仍有幾桌酒席,席間無非是些相識滿朝文武,以及幾位風流才子,向來跟敏之又交際的。
阿弦遠遠看了眼,當然不見崔曄,也並無袁恕己,她便沿着廊下想要悄然離開。
不料才走了幾步,身後有人道:“十八小弟。”
這聲音甚是溫和,阿弦回頭,卻見是戶部侍郎許圉師。
許圉師爲人甚好,不管是敏之還是武三思等,都跟他有些交際。是以今晚許圉師也在場。阿弦見他召喚,便止步作揖:“許侍郎好,可是有什麼吩咐?”
許圉師笑道:“並不是,我找你是有件正經事。”
阿弦道:“不知何事?”
許圉師道:“我想你進戶部,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曾從武后口中隱約聽提及此事,因無下文,便未放在心上,此時聽許圉師又提起,大爲意外。
阿弦一時並未搭腔,先仔細打量許圉師是否玩笑。
許圉師笑道:“爲什麼只管盯着我看,莫非不信?”
阿弦才確定他是認真如此:“大人、大人要我進戶部做什麼?我可是什麼都不懂。”
許圉師笑道:“你雖說什麼不懂,但在我眼裡,你比這長安城一半兒以上的官兒都懂呢,你只要回答肯是不肯就是了。”
阿弦眨了眨眼,終於把心一橫道:“我當然肯!只不過……”她遲疑了會兒:“我怕周國公不會答應。”
許圉師笑道:“這個你放心,我早就已經同娘娘稟明。娘娘說只要你答應即可,周國公那邊兒她會去說。”
阿弦正因爲方纔無意中的耳聞目睹,很覺難堪,一想到以後或許敏之會變本加厲如此,又怎麼活的出來?
正在此刻許圉師彷彿向她伸出了救命之手似的,正中下懷,阿弦即刻答應。
這夜,阿弦回到平康坊,照例同虞娘子說起國公府的事。
她感嘆道:“只盼周國公成親後當真收斂些,可別像是以前那樣胡鬧啦。”
虞氏道:“我看難。畢竟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阿弦道:“我看周國公像是真心喜歡楊姑娘,若是如此,他興許會肯爲了楊姑娘改變。”
虞氏笑道:“哪裡有這許多‘真心’,若這世間哪一個人都如你一樣想法,那纔是天下太平了呢。”
阿弦卻又想起在新房外聽見響動的那不堪一幕,忙壓下,又將許圉師邀自己去戶部的事說了。
虞氏停了針線活,眼中閃亮:“去戶部,那豈非就是正經的官員了?”
阿弦道:“我還不知道呢,只別是又叫我去當跟班兒,不過我毫無經驗,當跟班兒也是理所當然。”
虞氏笑道:“倘若還這樣大材小用的,就不去。不過我看許侍郎誠心誠意地請你,當然不會是因爲缺一個跟班而已。”
阿弦道:“我挺喜歡許侍郎的,所以也才一口答應了他。”
虞氏點頭:“許侍郎是個忠厚好人,其實你跟着他,我……卻也放心些。”
兩人說話之時,玄影便趴在門口,半閉着眼,彷彿在享受夏夜微風。
忽然玄影“嗚”地一聲,從地上竄起來,又猛地衝了出去。
嚇得阿弦也跟着跳了起來,不知玄影發現了什麼。
跑到屋門口往外一看,卻見玄影在天井裡亂竄,彷彿無頭蒼蠅,又像是在低頭捉什麼東西……
虞氏在後看了眼,笑道:“玄影又發現老鼠了。上次它還捉到一隻呢。”
兩人在門口站着看了會兒,卻聽得“吱吱”聲響,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沿着牆角飛速逃的不見蹤影。
玄影無功而返,顯得有些躁動。
阿弦摸了摸它的頭笑道:“這已經很不錯了,你畢竟又不是貓兒。”
入夜。
“吱吱……”細微的叫聲傳入耳中。
有一隻黑色的老鼠鬼鬼祟祟地竄了出來,月光下它撞來撞去,最後從花樹底下銜起一枚完整的的五角花籽,然後沿着牆根飛快往外跑去。
老鼠跑過花園門,沿着牆角兒,從雜草中穿過,它在一處水窪處停留片刻,又繼續往前。
老鼠爬過石板橋,月光下,前方是一堆假山石,老鼠“呲溜”竄進黑洞洞的假山之中。
一片黑暗,假山的地面有些潮溼,老鼠卻熟門熟路地,毫不遲疑,跑了片刻,忽然轉彎。
眼前逐漸又透出幾分光明,老鼠似往下爬,從一段很窄小的陰溝裡爬過,毛兒都溼了。
忽然它停下!原來前方的牆壁上,映出幾道影子。
其中一個手中揮舞一物:“倘若還嘴硬不招,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另一個人似被綁住,聲音沙啞而微弱:“武氏爪牙,終有一日……”
回答他的是嗤啦啦的令人難受的銳響,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難聞的焦臭味兒。
這一幕持續了很久。
牆壁上的影子便時而合在一起,時而又分開,就像是一幅詭異的剪紙畫。
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人道:“張四哥!他已經死了……”
“一不做,二不休。”
兩人竊竊私語了半晌,雪亮的刀光閃過,“咚”,有些沉重的聲響。
一枚圓圓的物事墜地,沿着狹窄的道往這邊兒“滾”了過來。
血葫蘆般,亂髮之中,露出一隻直愣愣的眼。
那老鼠本呆呆看着,見狀嚇得“吱”地叫了起來,兩隻爪子一鬆,扔下那五瓣牡丹籽,扭身逃走。
烏黑油亮的牡丹籽散落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虎摸~~(づ ̄3 ̄)づ╭?~
敏之:結婚了,請你們吃酒
大家:不、不會是毒酒吧~
敏之:鶴頂紅,竹葉青……口味獨特,一喝上癮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