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重砸了一會兒,就見門吱呀開了,一個頭上簪着雙鬟的少女探身出來,叫了聲:“二兄!”那少女拽着張興重的胳膊,喜得眼淚立刻就下來了。
緊隨着少女身後出來的是一對老夫婦,張興重頓時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將頭磕了下去。老兩口讓那少女趕緊攙起了張興重,扭臉又看到門外站着的李誠中等人,愣了愣。張興重忙介紹了一番,然後引着衆人進到裡面。
李誠中打量一遍,見這是個兩進的小院,正院中種着棵青松,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小院中沒什麼奢侈的擺設,卻甚是整潔,因爲進來人多,張興重家中也沒什麼準備,大夥兒都是當兵的,就不多講究了,直接在院中席地而坐。
張興重是軍戶世家,族中在盧龍軍也頗有幾分勢力,但其父卻是旁系庶出,是以當了個都頭後就再無升遷,只掙得這座小院以爲安身之所。老都頭生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都從了軍,老大於去年戰死,張興重是二郎,如今也在軍中當兵。
盧龍軍南征魏博大敗,牽掛自家二郎的老兩口這些日子裡都睡不好覺,此刻見兒子不僅回來了,還當了夥長,老兩口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老都頭樂得眉開眼笑,當即吩咐女兒出門採買吃食,晚上要給酉都弟兄們接風。只是如今關外不太安寧,是以原來打算採買的兩隻羊羔便只得了一隻,據說就這隻也是好不容易弄到的。人到了老都頭這把年紀,往往喜歡回憶過去,這位老爺子就嘆息着開始唸叨當年關外戍邊的經歷,述說着那時候打過的大小勝仗,完了還恨恨的抱怨兩句,說是當年那幫外族如何如何不成氣候,如今趁着大帥損兵折將,就開始蠢蠢欲動,遲早要讓他們好看云云。
二十多人的飯食做起來比較麻煩,讓家中兩個女人一陣忙碌。李誠中看不過去,便吩咐趙大過去幫襯。周砍刀也自告奮勇過去宰殺羊羔,弄了只皮香裡嫩、色澤焦黃的香噴噴烤全羊出來,讓弟兄們大快朵頤了一番。
張興重的妹妹名喚蘭兒,小娘子年芳十六,雖生在軍戶之家,卻身段婀娜,面容俏麗。北方女子沒有南方女娘那般羞羞答答的避諱,她又是個爽快的性子,便很快和大夥兒打成一片。王大郎訕笑周砍刀自發前去幫廚的目的不純,頓時惹得大夥兒一陣鬨笑,小娘子就算再是爽朗,此刻也捱不住了,紅着臉跑回後院。周砍刀則氣得打了王大郎一個爆慄,並把他手中正在啃食的一塊羊羔腿肉搶了過來,恨恨道:“再也不給你烤肉吃了!”
粗淺的酒水就着羊肉,大根的青蔥拌着麪餅,庭院中一片歡快,酉都弟兄們經歷過大戰的生死洗禮後,終於放開了心懷吃喝。當夜,衆人大醉,就在張興重家酣睡,連老都頭都多喝了幾杯,不停高呼着“殺!殺!殺!”,被老婆子攙到後院睡覺去了。
此後幾日,大夥兒以張興重家爲據點,在幽州城內着實遊玩了一番,到了第三日上,大夥兒在逛集市的時候,瞭解到了一些如今的買賣行情,終於知道每天二十多個青壯的飯食對張興重一家是多大的負擔。於是趕緊告辭回到軍營,向中軍點卯。
點卯之時,卻每人意外關了一個月的軍餉。四個夥長每人兩貫,其他人則每人一貫。關餉之後,張興重自回城內不提,姜苗和王大郎等人都想回家看看,周砍刀和周小郎也要回轉周各莊,找找是否還有活着的鄉鄰,李誠中便又去中軍找趙在禮請假。
趙在禮爽快的給了十五日的假,只是當李誠中問起周指揮使的時候,眉頭緊鎖,道:“聽說大帥的病有了起色之後,便想要整軍,周指揮使如今這些時日都在城中爲此事奔波。”
李誠中一聽是要整軍,忙問:“如何整法?”
趙在禮道:“還沒準信,似乎沒有定案,只是前日裡周指揮使回來了一趟,說是情形不太好。”
這種大事輪不到李誠中參與,他只能滿懷心事的回到酉都營帳,爲了不在弟兄們回家探望的時候給大夥兒添堵,便壓下這事沒說。得了假的酉都弟兄立刻興高采烈的收拾行裝回返各自家鄉,最終留在軍營裡的只有鍾四郎一個。
李誠中有些奇怪,問了問他爲何不走,鍾四郎則道:“某家裡早敗了,爹孃去世得早,家中無人。打小同村鄉鄰便瞧不起某,某出來的時候曾經發誓,不幹出一番事業絕不回去!”至於到底要幹多大的事業,鍾四郎則嚅囁着說不清楚,最後只得道:“至少要當個隊官,手下管上幾十號人罷。”
對於鍾四郎的心願,李誠中也不知該說什麼,自從聽聞大帥要整軍之後,他便有些擔憂,自家好不容易纔在周指揮使面前立下了軍功,在他心中留下了好印象,若是重整之後周指揮使離開健卒營,豈不是前面的功勞都被抹平了?另外,自己一路北上的途中千辛萬苦纔將酉都捏合成現在這麼一個初見成效的團體,自己也在團體中初步樹立了威信,若是重整之後打散編制,一番心血豈不白費?於是他去找趙在禮的次數就頻繁了起來。
趙在禮也是一臉苦悶,作爲指揮使周知裕的親衛,他的前途是與主將緊緊綁在一起的,主將好則他好,主將壞則他也壞。聽周知裕說過幾次重整的事情,似乎前景頗爲不妙,趙在禮心中的鬱悶也可想而知。兩個對此事十分關切的低級軍官湊在一起,成天裡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倒也由此而漸漸相交莫逆了。
隨着日子的一天天過去,消息也越來越不利,最終指揮使周知裕帶回了整軍的初步計劃。整軍的主要原因,關鍵在於資費不足。爲了供應南征魏博的大軍,盧龍節度府這幾月裡就一直是在苦苦支撐,全靠花以往的老本才堅持下來,再加上大敗時丟棄了所有輜重糧餉,如今的節度府庫早已空空如也。可是等諸軍回來後,卻都按照戰時編制向節度府伸手要錢,準備重募軍士。
比如健卒營,指揮使周知裕按照原有五營的編制上報,並且每營都是戰前的超大編制,共計一百都、上萬人,連各級軍官帶士卒月需餉兩萬貫、軍糧五千石。大帥衙內軍是爲盧龍軍中軍精銳,雖然只有五千人的編制,但餉糧更高。以此類推,衙內軍、山後軍、銀葫蘆都、健卒營、義兒軍、以及各州鎮兵上報的軍員竟爲四萬人,完全達到了戰前擴軍時出征及留守的總兵力數額,餉糧總計高達每月十一萬貫、軍糧三萬六千石。按照年度來算,每年就需錢一百三十二萬貫、軍糧四十三萬兩千石。這相當於盧龍節度府下轄十三州三十五縣全年財計收入的近兩倍!
這其中還不包括幾乎全軍盡沒的霸都騎。留守幽州的霸都騎虞候趙霸上報了一個雄心勃勃的重建計劃,他要將霸都騎恢復到八千人的水準。在計劃中,他請求撥付募兵費用兩萬貫、購馬費用二十萬貫、軍甲器具五萬貫,此外,還有每月的軍餉三萬貫、軍糧五千石、馬料一萬五千石!
各軍去哪裡徵募這麼多青壯姑且不提,單隻軍費一項上節度府就不堪重負,因此整軍一事遂提上日程。按照周知裕打探來的消息,這次整軍的重點是保證衙內軍和新立的義兒軍,其餘各處營頭盡在裁撤範圍內。如各州鎮軍,均減七成,銀葫蘆都減至兩千人,山後軍轉爲山北各關口鎮兵,待遇減半,霸都騎保留一千騎編制,至於健卒營,則在撤銷之列。
此次整軍後,閤中軍及各州外鎮兵,盧龍軍全軍編制兩萬兩千人,每年糧餉支出佔節度府全年財計收入的九成。這還是大帥最終發了話才作的定計,否則新任判官劉知溫還將進一步壓縮到八成才罷休。
這項整軍計劃若是放在南征之前,是無論如何行不通的。在盧龍軍傳承百年的歷史中,各軍兵權牢牢的掌握在各營的大小軍頭手中,就連在本鎮中軍裡,劉仁恭真正能夠掌握的只有大帥衙內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節度府順勢在打壓異己、樹立威權,如果節度府在平時下達如此“亂命”,恐怕劉仁恭早就被各軍軍頭掀翻了。只是,此際正當南征大敗之後,盧龍軍中尚有可戰之力的唯有還剩一半的衙內軍和新成立的義兒軍,在各軍實力極大削弱的情況下整軍,可謂恰到好處。
周知裕在主帳召開了健卒營軍官擴大會議,凡是有階級的軍官,只要在營的全體參與。參會軍官共計二十一人,除周知裕本人外,包括一個指揮、一個虞候、三個都頭、兩個隊正、十三個夥長。李誠中作爲陪戎副尉、夥長,也參與了會議。
按照周知裕的說法,健卒營將併入大帥衙內軍,所有軍官保留本銜後降半級使用。換句話說,待遇保留,降級任職。比如李誠中,陪戎副尉、從九品下的待遇不變,月餉兩貫,但到了衙內軍後,只能出任伍長。周知裕本人則預計將擔任衙內軍左廂副指揮使。
對於健卒營的各級軍官來說,降半級使用只是慘重打擊之一,真正令人沮喪的,則是併入衙內軍後,每個人的前途必將慘淡無光。衙內軍中自然是衙內軍的老軍說了算,無論是周知裕也好,還是其他健卒營軍官也罷,去了都只有憋屈的份,幹得好沒人提及,出了錯沒人關照,只能低着頭自認晦氣了。
中軍帳中一片唉聲嘆氣,大夥兒都是愁眉不展,相顧無語。
這些人中,最沮喪的就屬周知裕了,本來已經成爲了獨擋一面的大將,手中握着獨立營頭,不僅在自家軍營內一言九鼎,到了大帥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物了。可如今卻成了衙內軍左廂副指揮使,頭上壓着左廂指揮使、衙內軍都指揮使等上官,不僅在營內任事說了不算,今後恐怕連單獨面見大帥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可週知裕是健卒營的頭,手下這些弟兄還是要由他來安撫的,當下強作笑顏,安慰着大夥兒,說是去了衙內軍也不錯,那裡待遇好,每月軍餉都比現在強,又是精銳,將來升遷的機會也不少。
這樣的開解自然起不到效果,大夥兒仍然悶頭生大氣,沒有迴應周知裕的安撫,營帳內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