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混亂的戰場,看着成羣的新羅百姓四散奔逃,看着渤海軍士如猛虎惡狼一般在戰場上驅趕廝殺,李誠中忽然下令道:“知會各部,我只要僧兵的腦袋,其他都不計入功勳!”鍾韶答應一聲,連忙派人進入戰場傳令。
身旁的虞候和渤海軍將們都面面相覷,看着李誠中忽然拉下來的臉,不明白這位都督怎麼發怒了。在大夥兒的心中,這些百姓既然加入了戰場,就必然要以敵軍身份待之,甭管是不是老弱婦孺,都應該照殺不誤。尤其是新羅兵部大監金順吉,他可是知道根底的,別看眼前情狀似乎十分悽慘,但若是對方勝了,這些百姓轉眼就成爲比賊軍主力還要狠惡的歹徒,他們爆發出來的那種盲目性和破壞性,比賊軍主力都不遑多讓。
但李誠中的骨子裡帶有穿越者來自後世的不同觀點,否則前年在貝州一戰中也不會拼死去阻止同伴屠城了。他此刻忽然生起一種莫名的感慨,在將來的歷史記載中,自己會留下怎樣的一筆?在大唐的歷史上會得到正面還是負面評價他尚不清楚,但至少在新羅的史書中,自己必將成爲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
李誠中的命令是非常管用的,他的軍令很快傳遍戰場,渤海軍各部都逐漸停下了對百姓的殺戮,只是將百姓們驅趕到一處後讓他們投降,但是對僧兵就沒那麼客氣了,見一個殺一個,盡數割下了腦袋。
最終金弓裔還是沒能跑回鬆嶽城,他前一天施展彌勒觀心大法太耗體力,所以很快就被眼尖的楊越全抓了,連同王建以下數十名摩震國文武“大臣”,都被五花大綁押送至李誠中面前。
李誠中對金弓裔這些賊軍首領不感興趣,好吧,其實李誠中也知道,如果按照後世的評價,無論如何殘暴,金弓裔也會被書寫爲“農民義軍首領”,正如後世對黃巢的記載一般,他只關心一件事情,所以他將韓延徽叫到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在這次大軍出征中,韓延徽是學識見地最高的一個,也是最能揣摩李誠中用意的人。
韓延徽將金弓裔以下數十人提走,開始審訊,當然,審訊老手高明博必然在一旁幫忙。
經過一番身心上的極度摧殘,金弓裔終於低頭。
“金氏弓裔,本爲山中匪首,借稱彌勒轉世,蠱惑百姓聚集,陰謀自立邪教,意圖裂地斂財……金氏弓裔,以上爲你的自認壯,可有異議?”一旁的新羅通譯代轉韓延徽的話,向金弓裔問道。金弓裔是底層小民,沒有接受過“國學”教育,所以他聽不懂唐言,更不懂唐文。
“無異議。”金弓裔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雖然弄不清楚爲什麼對方一口咬死自己是山中匪首,但此刻不堪折磨,只求速死,至於身份問題,他已經不關心了。
“很好,畫押。”
金弓裔被軍士抓起手掌,在自認狀上按了手印。
“拖出去,下面帶王建。”
……
不久,一份賊軍首腦的集體供認狀呈到了李誠中面前,他看完之後表示滿意,將金順吉招來,將供認狀丟給他:“金大監看看,這是賊首所述,還請金大監轉致王京,載入史冊。”國內的史官不會輕易擅改歷史,但以李誠中對新羅人的認知,他知道這個羣體是“文過飾非”的好手,對於這樣一份將新羅農民起義的性質定義爲“山中匪首暴*”的文書,必然會有着極大的興趣。果然,金順吉看完之後笑了,然後向李誠中行禮拜謝。
李誠中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用,但能夠改變一點就改變一點吧,自己盡力而爲即可。所有人都以爲李誠中是爲了徹底平息新羅的內亂而爭取“大義”名分——就連韓延徽和高明博也這麼認爲,只有李誠中自己知道,他努力爭取的,是自己在史書中的好名聲。
此刻的鬆嶽府已經幾乎是一座空城,爲了憑湊五萬大軍,金弓裔將凡是能夠那得刀、提得動棍的城中百姓都帶了出來,不管年齡亦或性別,所以此刻坐鎮城中的摩震國最後一個“大臣”龍建手中是無兵的。當渤海軍士衝入城內時,龍建懸樑自盡了。
“這個人是王建的父親?”看着吊在樑上的龍建屍首,李誠中很驚訝。
“是。此人乃鐵原郡太守,父子二人罔顧國恩,投了逆賊!”金順吉對龍建很是氣憤,提刀又上前在龍建吊在空中的屍首上斬了幾刀。
李誠中驚訝的不是堂堂王京頭三品貴族爲何要投靠一個無賴和尚,他驚訝的是父子兩人爲何有不同的姓氏:“王建爲何不姓龍?”
對於這個問題,金順吉語塞,他一時不知該作何解答。實際上半島土著原本是沒有姓氏的,很多人連名字都沒有,比如剛剛被俘獲的金弓裔,原來就是一個無名氏。後來土著們立國後,便按照中原的姓氏來給自己取名,其中一些是貴族們自己起的姓氏,更多的則是中原皇帝或邊郡上官們的賜名,這纔有了起名字的習俗。但這種習俗直到今日也相當混亂,甚至很多大族至今都搞不懂,到底是第一個字爲姓還是後一個字爲姓。眼前龍建、王建父子的例子就是一個,他們認爲第二個字纔是姓,也就是說,他們出自建氏家族,如果將來王建有了兒子,他兒子的名字應該稱爲“某建”。
對於這個問題,李誠中也只是隨口一問,得不到解答也沒關係,事實上他也沒有追問,卻令金順吉下定決心,回去後就向王上稟報,徹底的清理一下國中姓氏問題,以免被大唐都督看扁了。
李誠中不想再往半島南部繼續打下去了,消滅了樑吉和金弓裔,剩下的都是些小股叛軍,新羅王庭手中的花郎道兵再無能,也應該能夠對付得了,至於西南部割據在全州和武州的甄萱,就連新羅王庭都予以了事實上的承認,李誠中還費那個心思作甚?當然,李誠中自家心裡也覺得,留上一個割據勢力在新羅國內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大唐和渤海聯軍消滅金弓裔的消息傳出後的第五天,百濟的使者來到了鬆嶽城,請求大唐都督的接見。這位使者名叫金剛,是百濟藩王甄萱的四子。李誠中再次爲這種混亂的名字所困惑,不夠有了龍建和王建父子的例子在前,他也沒有再度驚訝,只是宣金剛晉見。
甄萱是地方民出身,從軍後因功遷裨將,於武州起兵,勢力逐漸擴展到全州,佔有故百濟舊地,自稱百濟王。與樑吉和金弓裔不同的是,甄萱向新羅稱藩,並無顛覆新羅的意思,他只想在自己的地盤上成爲一方諸侯。
甄萱共有四子,長子神劍、次子良劍、三子龍劍、四子金剛。這次來求見李誠中的金剛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金剛一進門,就深施一禮,口中唱道:“百濟國王,新羅西面都統治會兵馬制置持節都督全武公等晝行泉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上柱國漢南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甄萱之子金剛,叩見大唐都督,叩見渤海友邦諸公,叩見兵部金大監。”這麼長串的官銜要想一口氣說下來很不容易,不過金剛顯然練過,所以唱得很順。
金剛唱得很順,但李誠中聽得很彆扭,他問旁邊的金順吉:“這官名是你們國主賜封的?”
金順吉微顯尷尬,“唔”了一聲,便不好再說。實際上這麼長的官名,新羅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乃是甄萱割據之後上表請封的,新羅王庭拿甄萱沒辦法,只好捏着鼻子認了。
李誠中轉向金剛,看着跪在地上這個文弱的儒裝男子,怎麼也看不出來哪裡有“金剛”的那份魁梧,不免搖了搖頭,道:“起來回話。說吧,此來何事?”
金剛起身,恭恭敬敬道:“父親命我前來,一爲拜見上國都督,恭聽上國令諭,二爲犒賞三軍,感謝上國出兵平滅新羅內亂,三爲向都督致意,不知都督還有和所需,百濟甘爲附驥。”
李誠中笑道:“你們倒是機靈,我正欲提師西下,與甄將軍會獵於南原,你就自己跑過來了。”
金剛心中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甄氏侍新羅大王甚恭,待上國以誠,不知都督會獵之說從何談起?”
李誠中道:“待上國以誠?自封大王,謀立百濟,不知誰給你們的權力?”
金剛道:“國號乃新羅所賜,有國書爲證。”
李誠中道:“新羅王爲爾等所迫,不得已而爲之,在大唐眼中,這裡只有一個藩國,就是新羅,沒有什麼百濟,百濟早就被大唐平滅。”
金剛話語一滯,不知該怎麼談下去,金順吉則在一旁感激涕零。
金剛想了想,道:“從今往後,百濟願奉都督之命,爲大唐持節守邊。”他十分聰明,否則也不會爲甄萱看重,話語中直指關鍵——百濟國今後聽李誠中的號令,只求能夠得到李誠中的認可。
有了這番表態,李誠中也不爲難金剛,他本來就想在半島上留下一個割據的勢力,今後也好方便控制這片土地,當下道:“念甄將軍對新羅還算恭敬,本督也不欲太過爲難。本督打算在全州設熊津都督府,你家只需依本督三件事,本督便向大唐天子請旨,封你家爲熊津都督,如何?”
金剛大喜,忙道:“請都督分說。”
李誠中淡淡道:“一、去百濟國號、去百濟王號,二、甄氏奉大唐爲主、退出武州,三、向營州歲貢,受營州都督府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