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司楚聽得他的聲音,才如死屍還魂,擡起頭道:“宣兄,你都聽到了?”
“當然聽到了,真而切真。鄭兄,這傢伙……這傢伙也太膽大包天了!不過倒也說明他確有和談的誠意。”
鄭司楚道:“是麼?何以見得?”
“你想想,現在南北雙方都宣稱自己是共和制,又全都認爲自己是正統,這樣反倒搞僵了,誰也不服誰。陸明夷真的復辟了帝制,他倒是可以容忍再造共和聯盟的存在。當初帝國的時候,五羊城就是半獨立的。”
宣鳴雷是狄復組的重要人物,從小就把“復國”之類的話灌了滿耳。狄人復國,當然還是狄王,這將來的狄王還很有可能就是他,因此他對陸明夷稱帝這個事倒並不覺得不行,只是覺得意外。在前朝時,五羊城有很大的獨立性,承認帝君的統治,每年交納賦稅,其他便與自成一國沒什麼不同,陸明夷如果稱帝成功,無非是照方抓藥,恢復曾經的狀態。鄭司楚點了點頭道:“也對。而且他讓迪文來充任密使,爲的就是取信於我。”
“是啊。鄭兄……”說到這兒,宣鳴雷有點欲言又止,鄭司楚道:“宣兄,你是怎麼想的?”
宣鳴雷猶豫了一下,說道:“雖然我對傅驢子還是有點不服,不過算起來,我也真沒有鬥敗他的本事。趁着現在手頭還有實力,這樣有條件投降尚能保存最後的尊嚴,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何況,”說到這兒,雷鳴雷眼裡忽然又精光四射,微笑道:“姓陸的稱帝,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北軍上下大亂,很有可能找到機會反攻。答應他,可進可退,左右逢源,的是高招。”
“反攻?”
宣鳴雷點了點頭:“不錯。他要稱帝,不可能人人贊同,北軍中肯定也會有反對他的,甚至很有可能會有成建制的部隊倒向我們。他稱帝后雖然能用分地之法來徵兵,可一時間哪裡徵得過來?就算將計就計,趁這時候集中力量北上,戰事又將大有可爲。”
鄭司楚突然打了個寒戰。宣鳴雷說的可能性確實也存在,然而以陸明夷這人的以往作風來看,他肯定會做好萬全之策,宣鳴雷猜測的成建制部隊倒向南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說,就算髮起攻擊,南北之間的戰事又將綿延不絕,不知伊于胡底。他嘆道:“雖說兵不厭詐,但你想過沒有,你有十成把握消滅北軍,結束戰爭麼?”
這句話把宣鳴雷也噎住了。他想了想,嘆道:“除非,能有一個軍區再倒向南方。”
現在北方還有三個軍區,南方只剩一個。這三個軍區裡,戴誠孝帶着半個軍區已佔據了南安城。如果宣鳴雷估計的最有利情況發生,頂多也就是戴誠孝這一軍倒向南方——雖然這可能性也太小了。即使南安城復歸南軍,南北雙方的實力也只能說勉強持平。誠如程迪文所說,陸明夷稱帝后,會以分地來招募兵源,這種誘惑力遠非南方的賦稅改革能比。加上北軍的地盤、實力都遠過於南軍,用不了多久,仍會是眼下這種懸殊的實力對比。而那時,南軍僅存的一點底牌也用光了,陸明夷根基穩固,再不用顧忌什麼。
聽得鄭司楚這樣說,宣鳴雷的興頭一下也打消了大半。他呆了半晌,嘆道:“難道,只有任由這小子復辟帝制了?”
鄭司楚也長嘆一聲:“民性至愚。唉,黎殿元這句話,那時我聽得很不入耳,可偏偏就是如此。雖然共和已經快三十年了,可依舊民智未開,所以纔會讓陸明夷得逞。”
雖然宣鳴雷對黎殿元一直毫無好感,但也實在沒辦法反駁。陸明夷要稱帝,無疑是開倒車,可如果受百姓擁戴的話,又該怎麼說?共和制本來就是把“以民爲本”作爲信念的,以往也一直把民心兩字掛在嘴邊。當初得國,靠的正是民心,萬萬料不到民心也會有轉折。宣鳴雷道:“那你是準備聽從了?”
“我也一直想不好。宣兄,只是不管怎麼說,這大概是最後一個平息干戈的機會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是啊,若是陸小子坐穩了帝君的位置,他就不會這麼客氣了。可是你就不怕他出爾反爾?”
鄭司楚道:“依前朝故事,五羊城半獨立,向北朝交納賦稅,比直接收爲行省更爲有利。陸明夷不是等閒之輩,他也不會看不到這一點,何況出爾反爾,對他的統治也毫無益處,他要分地召兵,本來就是要取信於民。唉,說到底,仍是民智未開,總要受人擺佈。怪不得我讀書,曾見有人說對民衆,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宣鳴雷道:“其實我叔叔也常說這類話。唉,老百姓,只求安穩,管你是什麼。”
宣鳴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復組三組長的首席,是僅次於大師公的二號人物。狄復組當初宣揚狄人復國,結果狄人自己也大多不以爲然,說日子過得好好的,非要復什麼國。在屈木出看來,自然也是“怒其不爭”了。鄭司楚聽他這麼說,更覺絕望,嘆道:“是麼?對了,你叔叔現在有消息麼?”
“一直沒有。大師公這條秘計被破了後,狄復組肯定處境更加艱難。當初我就不贊同這麼幹,真不知大師公是怎麼想的。”
狄復組連番大動作,刺殺南武,挑起民變,假冒馮德清,這一連串動作都是在引火燒身,鄭司楚也當真猜不透大師公的深意,但狄復組也確實減輕了再造共和聯盟的大量負擔,他們才能撐到現在。他也不好去附和宣鳴雷,扯開話頭道:“一點消息也沒有麼?”
“沒有,連泰不華都好久沒來了。而且,狄復組的活動一下少了許多吧?”
前一陣狄復組極其活躍,北方各省民變基本都是狄復組在挑起,但這一陣卻一下銷聲匿跡,毫無聲響,連例行會來與宣鳴雷聯繫的泰不華都許久不見。很有可能,狄復組用盡了力量,已是凶多吉少了。鄭司楚道:“是啊,據四三錦鱗的消息,北方諸省的民變已漸漸平息了,民心思安。倒是……”說到這兒,他也皺了皺眉,小聲道:“倒是南寧省,前些日子鬧了一場民變。聽後方的消息,廣陽也有點不穩。”
閩榕被戴誠孝控制了後,再造共和後方的地盤也就是廣陽和南寧兩省。南寧向來貧困殘破,平時都要靠廣陽接濟。戰爭卻持續了那麼多年,廣陽雖是產糧大省,也漸不敷使用,能接濟南寧的越來越少。至今還在再造共和一方不離不棄的南寧太守樑邦彥看來撐不了多久了。更令人擔心的是閩榕被奪後,連大本營廣陽省也有民變的跡像。南軍不比北軍,有一個穩固和廣大的後方,廣陽一起民變,外面的軍隊盡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這消息尚被隱瞞着,宣鳴雷也不知道,鄭司楚自己亦是從後方的四三錦鱗那裡得到的消息。宣鳴雷聽得這事,張了張嘴,半晌才道:“真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也許,這也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了。”
也確,這確是最後一個握手言和的機會。陸明夷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果不是權宜之計,他也不會與南軍和談的。宣鳴雷方纔還有點躍躍欲試,此時被鄭司楚一分析,已是雄心頓消,嘆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他突然又笑了笑道:“黎殿元這傢伙眼高手低,野心也不比姓陸的小,可是他總算爬到了最高位,卻是要以一個亡國之君留名。”
共和制當然並沒有“君”的說法,意思倒也一樣。鄭司楚道:“只要共和的旗幟能打下去,終是火種不滅,將來總有一天還有機會的。”
因爲此事要嚴守機密,所以他只召集了談晚同、崔王祥和葉子萊前來商議。這幾人是前線部隊的最高指揮官,聽得陸明夷竟有此意,諸將都大爲吃驚,但聽鄭司楚說這恐怕也是最後一個和談的機會,他們卻也同意。戰爭打到現在這份上,雖然與傅雁書這一仗平分秋色,沒決出勝負,但誰都明白南方是挺不住了,尤其後方也開始有小股民變。與其最後一敗塗地,生靈塗炭,共和大旗被委於泥塗,還不如保留最後的尊嚴,向北軍投降。只是身爲軍人,降伏於敵軍實是奇恥大辱,好在陸明夷答應的是和談,那麼就是有投降其實而無投降其名,總算還保存一點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