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榕的手,頓了一頓,臉上流露一絲不自然的表情。
這一點,帝君自然是注意到了。
“好在還有救……”不知爲何,帝君竟說了這樣一句,“若是我說你這樣,你還能視若無睹,那便真是沒救了——和你那個名以上的爹一樣——沒救了。”
靖榕心中一震,可又想,自己與陸廉貞的年紀只差了十歲,別人只是不說,不敢說,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可帝君,卻不一樣,這世上,沒有什麼話是他不敢說,不能說的。
“那個人,看起來平平凡凡的,又沒什麼架子,可他的心,卻比火盆裡燒的炭黑多了,你說一句他記在心裡,他當時不發作,可等你病了,勢弱了,他肯定會踩上一腳,不,踩上一腳哪裡是他啊,若是他,只會在背後捅你一刀而已。”帝君言笑晏晏地評價着陸廉貞,卻絲毫看不出一絲責怪的語氣。
——陸廉貞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可他亦是聰明人。他算不得是個小人,但也絕非一個君子。
(天蠍座的陸廉貞。)
“我一直覺得,陸廉貞是那樣的人,他教出來的孩子也應該是……可你……”帝君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他那渾濁的雙眼仔細端詳着靖榕許久,“可你,只是像極了他的形,而裡面的骨子,卻和他完全不一樣。”
“骨子裡的東西,怎麼能輕易看清楚呢?”不知爲什麼,靖榕卻回了這樣一句——若是平時,靖榕自然是少說少錯,可今日,卻硬生生頂了那萬盛之君一句。
帝君聽完後,竟是愣了一下,隨即,大笑了起來:“是了……是了……這骨子裡的東西,怎麼能輕易看清呢……你說的不錯……這一點,倒是像極了陸廉貞。”
越是胸懷廣大的人,越是不容易生氣,他的胸懷如海,而那悖言不過是海中的一滴浪花而已,大海怎會因爲一滴浪花而洶涌呢?反倒是心胸狹隘的人,只一句話不對,便怒髮衝冠,橫眉立目,彷彿對方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般。
靖榕的臉微微紅着。她竟一時衝動說了這樣的話,可帝君卻好不責備。
可……
“該死!”不知爲何,這空氣中竟傳來一個女子憤怒的呵斥聲。那聲音極盡,猶如在耳邊低語,可這屋中,除了帝君,那侍人與靖榕外,卻不見第三個人影。而三人中,唯有靖榕是女子,可靖榕哪敢在帝君面前這樣放肆,且這賭咒之語,她也是絕不會說的。
“是誰?”靖榕心中想着。
卻不妨空氣中又傳來第二個聲音:“你怎麼還敢在這去病宮中說話,不怕帝君聽見嗎?”
——竟是文音的聲音。
“靖榕可知道,這去病宮的去病二字,指的是什麼意思?”
“若是字面上的意思,便是將疾病去處,不生禍害的意思。”靖榕如實回答。“可不但人會生病,社稷、朝綱都會生病,這去病,去的,未必是人身上的五穀之病,還有……”
“不錯,確實是陸廉貞養出的好‘女兒’。真真是聰明。”帝君稱讚着,“這去病宮本就是我養病的場所,去病二字,非但指的是身上的病,還有那社稷的病。我雖病重,將朝政交予三位皇子主持,可還是那三位皇子無法解決的事,那些大臣便來着去病宮找我。如我榻前,便讓他們在去病宮中大殿待一會兒……”
“這大殿構造奇特,是能在殿中聲音傳到陛下這件房屋中。”靖榕將帝君未講之話說出。以她本來性子,本不會炫技,可一來二去,帝君性格已是摸清——慶隆帝不喜做作,倒更愛聽實話,也更喜歡聰明人。所以此時靖榕將這話說出,並無不妥。
“是了,我國中曾出一奇才,善醫善蠱,善武善毒,懂奇門八卦,曉天地之意——簡直,簡直不像凡間的人……”帝君彷彿陷入往事之中,語意飄渺,思域彷彿飄散到遠方,“亦是這個人設計了這棟去病宮。她說:‘人在周圍沒人的時候,是最沒有防備的,而當要面對重要的人物時,無人的環境下更容易吐露心聲。’這棟去病宮,便是爲此而建。”
大臣在外,帝君在內;可那大臣心中九九,卻藏得比海還要深。帝君雖坐擁高權,卻命令不了人心。要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說些實話,卻是比登天還難。這去病宮卻讓人敞開了心聲。
“這去病宮建築看似簡單,其實暗藏奇門遁甲,利用地上八卦及白紗暗示,加之燈油中加了一些讓人放鬆的藥物,更易讓人敞開心扉。這便是那位奇人所說‘催眠’之法。”
靖榕一聽,便暗自讚歎起這位奇人來。
這位奇人,博古通今,通曉萬事,簡直不像個人,而是個神。而這樣厲害的人,如今又在哪裡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恐怕……
“我將這件事告訴了每一個人,文音倒是興致勃勃地聽着,聽着我說這個去病宮的故事,又聽着你們在外面吵吵鬧鬧的,她倒是一邊聽一邊笑……這歐陽素問、明凌雖是長得漂亮,也是聰明,只是這聰明卻如宮中每一位妃子一樣,謀事謀天,卻以爲別人是傻子……最有趣的,恐怕就是你和韓星柯了。韓星柯興致勃勃地聽着,聽完之後,卻是沉默着——彷彿在想什麼似的。”帝君訴說着這五人聽完去病宮之事後的樣子。
——可帝君將這五人安排在去病宮中,不就是爲了如此嗎?
——只不過想聽那五位新人心中之話而已。
——去病宮,雖是養病,養的是帝君之病,去的,亦是朝綱之病,到這裡的,都是有“病”之人。帝君將五人安排到這裡,亦是因爲這五人“有病”!
而遵循了陸廉貞教誨的靖榕,雖是並未在去病宮中顯出什麼可惡的姿態來,卻同樣亦是“有病”之人。她,只是病的更輕一點而已。不,也許她已經病入膏肓了,可陸廉貞,卻教她如何僞裝自己,僞裝地自己彷彿是一個沒有病的人,而其實,她的病,已經深入了骨髓,無藥可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