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的光線忽而分散忽而聚集, 時明時暗,他覺得他身體中的血大概是快要流盡了,瞳孔中的光幾乎無法聚集。他想, 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是極狼狽的了, 若此時被他那些死敵們看見恐怕是要好好地嘲笑他一番了。
他忽然覺得好笑, 他自以爲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結果卻還是落得這般悽慘下場, 回想起剛纔所發生的一切他就想要笑,結果剛一勾起嘴角就牽扯起胸口那個巨大的血洞,連帶着全身都一抽一抽的痛着。
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陣腳步聲, 不急不緩,同那個人很像但他知道不會是他。
動了動嘴, 嗓音沙啞乾涸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 他勉力扯出一個笑, 儘管身上的傷口被牽扯的疼痛無比但依然喚出了來人的名字,用他一貫同他說話時的語氣, 只不過隱隱帶了一絲空洞。
“修允是你嗎?”
“是我,君上。”
很溫和的聲音,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也依然不改,他忽然就覺得有些嘆息,面上掛着的笑容看起來也有些勉強, 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生命的不斷流逝, 終究是要到盡頭了。
腦中又一次浮現了那個自己唸了想了許久的容顏, 他想那個人終究是不會再忘了自己了。
但爲什麼心裡還是覺得空蕩蕩的呢?那種好像有什麼東西沒了的感覺, 我長嘆出一口氣, 嘴角有溫熱的血液流出,疲憊的閉上了眼, 有很輕很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問着他,就像是另一隻自己在喃喃自語。
“君上,你後悔嗎?”
後悔嗎?他在心中反覆唸叨着這兩個字,卻是費力地搖了搖頭,笑了出來。
即便是恨意,終是在他心裡留了痕跡,更何況這本就是他最想要的結果又何來的悔。
眼前的光終於變得越來越渾濁了,他的腦子也變得不大靈光,恍恍惚惚之中卻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情,那是他執念的開端,亦是他執念所在。
他剛來神界的時候因爲生的文弱且不愛說話,第一天來報道便被管事的丟去兜率宮做了個小藥童,成天做的都是些摘藥材、劈柴、生火掃地的工作,便是連老君的面都沒能見上一面。
他其實心中並沒有什麼大志,如果不是後來遇到了澤言的話應該會一直在兜率宮做他的小打雜,也許過個千百年學有所成會成爲像清風明月那般的得力弟子受到老君的器重,也可能最後被藥君領去做幫手,可能性有很多但絕對不會是之後那般模樣。
遇見澤言是在某一日清晨,他奉了清風的命去給老君的坐騎青牛取晨露飲用。他一面在白茫茫的霧氣中用竹筒接着葉片上凝着的露水一面在心裡默默吐槽那青牛口味刁鑽堪比鳳凰。
這日子過的很是無聊也很是安逸,直到他在擡頭的一剎那看見了那個白茫茫的霧氣中朝着自己走來的人影。
冰藍色的袍子依稀可見袖口繡着的祥雲文理,一頭烏髮竟用一根墨玉簪子綰了一半在腦後,面上的表情被隱在霧中看不大明白,明明是很隨意的裝束卻無端端透着那種一絲不苟的威儀,讓他在看着那人走近的時候情不自禁地便感到腳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所幸被一直站在那人身邊的清風扶住纔沒讓他在那人面前說了洋相。
他愣愣地看着那人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走過連餘光都未有撇過一眼,心裡無端生出了一股失落感,而耳畔卻是清風恨鐵不成鋼的責備聲:“你這小子,竟然險些衝撞到了執律神君,不要命了嗎?”
清風的責備聲他恍若未聞,只是目光呆愣地看着那人遠去的背影。他原先知道這神界的神仙應該都是像老君那般,白花花的鬍子掛在身前,終日穿着寬大的道袍握着一柄拂塵講經說道,卻不知原來還有神仙能生的這般好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澤言,他望着澤言消失的方向望了很久,直到那濃重的霧氣散去顯出那院中本來的模樣,可澤言卻再木有從他眼前經過。
第二次見到澤言的時候他已經離了兜率宮去做了守神界的天兵,那是他自己主動請的命,倒不是因爲覺得做兜率宮的藥童這事沒什麼前途,不過是因爲那日濃霧中那人從前眼前走過,帶起了風也帶起了他心中的念。
他一開始不過是神界最地下的天兵,那個時候的神界並不是很太平,遠古神邸大多羽化魔族又一次開始蠢蠢欲動,他所在的隊伍被派去勘察敵情,說白了便就是去做炮灰。
那一次他們整個偵查小隊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下他因爲昏死在了山澗之中而被偷襲的魔族漏掉,保下了一條小命。他從重傷中醒來一眼望見的便就是那猩紅的火焰,燒灼着那些早已死去的戰友的屍首,縱火後遠去的魔族的笑聲猶在耳邊迴盪,尖銳的笑聲合着那肆意的火光燒灼着他的心,他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狠勁一下子便從山澗中跑了出來,腳下的步子跑得飛快,一路跑回了神界軍隊駐紮的地方。
再後來他便又一次見到了澤言。
他渾身是血的倒下他的腳下,拼着身上最後的力氣將全軍覆沒的事情告知了他,而後他便被人從地上夾了起來,依稀之間聽到那個神色淡然的男子衝着身邊那個穿着鎧甲一臉唯唯諾諾的人說道:“神界訓練出來的將士不是爲了給你們苟延殘喘拖延時間而用的。”
明明意識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他仍然聽清了那句極淡的話,力量強大的竟讓他在聽到這句話後心中便燃起了一堆火焰,起先只不過是一團微弱的火星,逐漸的變成了熊熊烈火,不似魔族縱火燒他們時的猩紅刺目,是真正的可以將他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的火焰。
之後的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狠覺果斷,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偶爾夜深時想起也會覺得茫然心慌可只要一想到澤言當日說的那句話便又會覺得興奮起來。就這樣他憑着那份果斷與狠覺一步步攀升最終成了澤言的親信,終於站在了他所以爲的離那人最近的高度。
那時那最愉快的時候便是隨同澤言一道斬殺魔族的時候,一柄斷魂,斬盡魔族孽障,可卻沒能斬斷他心中的魔障。他至今還記得當年那個澤言的模樣,一席冰藍色的袍子着身,站在雲層的最高處,神態倨傲而冷淡,冽冽風鼓吹着他的衣裳,澤言就那麼站着背對着他看着腳下潰退的魔族,沒有喜悅沒有哀慟,彷彿這一切都與之無關。
他本以爲澤言生來便就該是如此,因而即便是知曉自己心中潛藏着的情緒依然沒有那個膽量去將那個仙風道骨的人拉入萬丈紅塵之中,他原以爲這個決定是對的,直到止兮出現。
止兮出現的時候神界與魔族已經休戰許久,澤言也退隱了許多年,而他亦已經駐紮在南荒許多許多年。那年他同尚軒一起回神界述職,那是他這幾年裡僅有的見澤言的機會。他不曉得澤言究竟喜歡什麼,南荒盛產茶他便帶了許多茶葉回來,本是想要送給澤言的,結果剛一進府中便聽到了一陣爽朗的笑聲。
澤言喜靜,因而府中的侍從大多選的是些性子沉穩安靜的,這麼些年來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般爽朗的笑,脆生生的像極了屋檐上懸着的風鈴。
他本以爲是來拜會的仙子,因而沒怎麼在意,手裡捧着裝着茶葉的匣子臉上俱是難掩的喜色,可等到他見到了卻又是笑不出來了。
穿着一身白衣的少女一手扯着澤言的衣角一手指着院中的一角,語氣帶着撒嬌和討好,面上的笑更是明媚的刺眼,還那般毫不避諱地拉着他家神君的衣袖,嘴裡說出來的話在他看來更是任性異常。
“吶吶,阿澤阿澤,這裡太冷清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很無聊的,不如你在這院中給我挖個池塘或者種些果樹什麼的,好不好呀?”
“哦,對了,我記得你愛吃人間的桑果,我們可以再在這裡種些桑樹,唔,有了桑樹還可以養蠶寶寶,那就真的可以自給自足了~”
他看到澤言的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卻終是任由那女孩拽着他的衣袖,他還看他澤言雖然沒有表情但眼中透着的無奈卻是他從未見到過的。
那個無所不能的人,那個冷淡到好似晨霧的人,那個即便是面對魔族神色也沒有任何變化的人,那個在他看來一直是無喜無悲的人,如今卻露出了這般有煙火氣的表情……
終究還是自己以爲的錯了嗎?
帶來的茶葉終究還是沒有送出去,甚至連拆都沒有拆開便被他隨手扔進了那厚重的雲層中,而後慢慢地看着它被那輕薄的雲吞沒消失。
那種不甘與恨意大抵就是在那個時候生出的吧,迷迷糊糊之中他這麼想着,可心底卻又覺得哪裡不對,或許是因爲力氣真的就快要散了盡了連記憶都無法連貫清晰。
那是什麼時候他心中的魔障越來越重最終無法自拔入了魔的呢?他勉力細細地想着,腦中浮現出了一個不大明瞭的場景,似乎是在澤言的書房外,他站在書房外神情驚訝聽着門內澤言同玉帝的對話。
說話的聲音被刻意壓得極低,但終究還是入了他的耳。
“當年命你尋鎮魂石回來,你倒卻是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將它尋了回來,只可惜……唉……”
“玉帝放心,鎮魂石縱使是修成了人形失了本性終究還是鎮魂石,這些年我會親自好好教導她以求尋回鎮魂石本有的力量。”
“如此便是最好的,鎮魂石能化成人形且失了本性終究也是天道使然,不到萬不得已本君也不想逆天而行,只是神界基業斷不能毀。”
“小仙明白。”
“如此教化鎮魂石的任務便就交給你了,務必不要令我失望。”
畫面再轉,出現在他眼前的有成了皺着眉的澤言同一臉委屈的止兮,他恍惚記起這似乎是那次偷聽到玉帝同澤言密談後的事情。止兮性子貪玩,任憑澤言怎麼教導那些教習的法術總是學得七七八八慘不忍睹,一個凝結四周靈氣降雨的法子練習了七次都沒能成功,從未發過火的澤言終於還是沒忍住斥責了她兩句,於是便出現了現在眼前的這一幕。
“這般簡單的法術你卻練了七次都沒成功,止兮你究竟有沒有用心學,你這般不爭氣真讓我後悔將你帶回神界。”
止兮在一瞬間便紅了眼眶,衝着澤言丟下一句“阿澤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便一路跑了出去。他還記得他當時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中生出的欣喜,只覺得澤言不過是因爲止兮是鎮魂石纔會對她多般照拂多般忍耐。
可終究還是他想錯了。
那次的爭吵終究還是以澤言的退讓爲結局,澤言找到止兮的時候她真對着一株瓊花樹發脾氣,樹上的花瓣被她拍的落了一地,若是按了以往澤言的性格別說了服軟即便是出來尋都是不可能的。
他跟着看了一路,一路上都在用鎮魂石這個理由安撫着自己,直到看到之後的那一幕。
發着脾氣的少女看到來尋她的澤言跺了跺腳一甩頭髮便要再次跑開,結果卻被人從身後拉住了衣袖,很輕的動作,微微扯了扯便將負氣的少女扯回了身邊,面上隱隱透着笑意,還有常有的無奈神色,擡手拂去少女發上沾着的花瓣好聲好氣地問道:“還在生氣?”
回答他的是一聲中氣十足的“哼”。
澤言面上帶着的笑意更深了許多,揉了揉少女的發頂嘆息着道:“我同你道歉,隨我回去吧。”
回答他的依舊是很有骨氣的一聲“哼”。
面上的無奈更加明顯了,可更明顯的卻是那其中帶着的寵溺與隱隱的擔憂:“我不過是怕,你這般不爭氣,我擔心終有一天不得不……”
“不得不什麼?”少女終於沒再用一聲“哼”來回復,這樣的追問讓澤言面上的憂慮也消了許多。
“沒什麼了,若真走到那一步我也會護你周全的。”
是了,就是那一句讓他真的死了心,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心底裡的魔越來越重越來越深,最後促使他成了魔,設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套誘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踏入到那誅仙陣與浮生塔中,一次又一次地置她於死地。
也最終置他自己於死地。
第一次,他誘她入誅仙陣,陣中的戾氣將她的魂體皆滅,他以爲那次那人會殺了他,可結果那人還是沒有回頭看他一樣徑自隨着那少女消失的身影落入了誅仙陣中。
陣中的金光將那人身影吞沒的時候他的心終於碎裂成了空中散佈的粉末,他曉得所有的一切終是無法挽回了。
之後他便就做了他的北荒魔君,幾萬年,澤言守了那朵紅蓮多久他便等了多久。思念入骨,怨念也入了骨,他入魔幾萬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魔只有澤言這一個,所以他變成了他的模樣,每次照鏡子那心中的魔障便會更深上一分。
他還學會了收藏所有與澤言有關的一切。清風觀中新任的觀主的聲音同澤言很像,於是他便滅了清風觀唯獨留下了觀主一人,並且將清風觀變作了他在人間常住的行宮,每每輾轉在那觀主身上,聽着他喚着他的名字便覺得心中的魔障又深了許多,重到他不得不去尋更多的替代品來消遣,或是一雙手的相似、或是身形的相似、亦或者是眼神的相似。
魔障、魔障。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他便會在心中這般念着,彷彿這麼念着他心中的業障便能消去一些,執念便能減去一些。
終於還是沒能逃過被心魔吞噬的那天。就在剛纔他將止兮的轉世推入浮生塔中時,那個他已有幾萬年未見的人影破空而入,那般憤怒與悲痛的神色,那雙黝黑的眼睛就那樣看着他,劍下的風凌冽地劃破了他的臉,破了他臉上的法術,他忽然覺得很暢快,幾萬年來前所未有的暢快,甚至在斷魂沒入他胸膛的時候都沒覺出一絲一毫的痛,他只知道那個人終於正眼看他了。
便是知道了這點他便就是死也是無憾了。
他這麼想着卻感到心底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細細地責問他,問他是不是真的無憾了,是不是真的一切就是如他所說,本就是愛而不得所生出的魔障,是不是真的就是那麼痛恨止兮,恨到要連着兩世殺她滅她讓她魂飛魄散。
是嗎?是嗎?
他想回答是,可卻不知爲何生了抗拒,腦中有一些被他藏得很深的畫面浮現,死灰般的心有了些微的動容。
漫漫梨花下有一個穿着梨白色衣裳的少女一臉好奇地探出頭來問他:“你就是風葬是嗎?你好,我叫止兮。”
“那茶是你帶來的嗎?爲什麼要扔掉呢?”
“你爲什麼不愛說話?是討厭我嗎?澤言告訴我你同尚軒是他從前的部下打仗很厲害,我覺得你看起來比那個叫尚軒的靠譜多了,真的。”
……
“小道士,你那日跑去了哪裡?我還當你出了什麼事呢,嚇壞我了。”
從來都是善意的呢。他在心裡苦笑,這樣善意的存在即便是想要去厭惡去恨也是難的吧。所以他纔會去做那麼多,自相矛盾的事情。
因爲知道澤言計劃違背玉帝的執意將止兮送走於是他便先一步利用尚軒將止兮救了出來帶回了北荒。
因爲知道玉帝如果不得到鎮魂石是不會罷休,於是他便用誅仙陣震散了止兮的形魂,致使鎮魂石的本體同止兮的魂魄分離,於是便有了之後的知淺。
而浮生塔不過是他爲了求得最後的一個解脫以及最後那暗藏在心中的不甘罷了。
你看如今他終於可以無所遺憾地離開了,而那個人,那個藏在他心底裡的魔也終於淡去了。
他終於閉上了眼,嘴角掛着舒心的笑意陷入了永恆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