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山下,遙望着那前方靜靜流淌着的河水,幽靜的水面泛着點點漣漪,一如我心上的波瀾,鼻尖是身旁燒煮着的茶散發出的陣陣幽香,沁人心脾。我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像如今這般安然充盈,即便是在凡塵做土地的時候,再逍遙自在終究還是缺了什麼,而如今這一角終於填平了。
我身下坐着的臺階是直通向山上寒冰籠的,我自請來守這條通道無非是因爲那籠中關着的正是我的罪、我的罰。
她是我的妻子,可我卻忘了她百年。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笑忘山下,她穿着一身火紅色的嫁衣昏死在亂石堆中,我將她誤當作我那未過門的妻子帶回府中悉心照料,直到兩天後她徹底甦醒。
她初一睜眼我便覺出了不對,那樣一雙碧綠通透如湖水般透徹的眼睛怎可能是凡人所有?她悽悽楚楚地抱着我哭個不停,我心裡明知有假卻依然抵不住那雙眼睛的誘惑,想要要去推開她,但手卻情不自禁地將她抱緊了些,腦中滿滿都是那雙碧綠色的眼睛。
過了幾日,我派出查探的暗衛術風回來告訴了我一個消息,這術風曾在海外學藝,懂得些許法術,他告訴我說,如今這個住在我府上的女子並非是我原先的未婚妻,她是一隻千年的狐妖。
聽完了術風的彙報,我大致也猜出了一個大概來,多少是那黎國搞出來的陰謀,我不動聲色地揮手讓術風退下,起身出了書房向後院走去。
此時正值午後,我一路走過去除了耳畔傳來的蟲鳴聲便再唔其他,可等到我走到離那狐妖暫住的院落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連串銅鈴般悅耳的笑聲。
我走進了些,隱在牆角向着裡頭張望,卻看見那狐妖正領着一衆女眷在院中跳皮筋。
她將裙子提起捏在手中,一雙細小精緻的小腳露在外頭,順着那兩根皮筋或勾或跳,周圍更是一片歡呼雀躍的聲音。
我看着她在那裡跳着,散在腦後的發隨之擺動、飛舞,她的臉上更是溢滿了笑容,一雙碧色的眼眸中更是嵌滿了靈動的光澤,我就站在那片陰影中注視着那個站在陽光下跳動的彷彿與陽光融爲一體的她,忽然便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就讓她繼續以林疏碧的身份留在府中。
我給自己的理由是,如今真正的林疏碧下落不明,這狐妖既然冒充了她必然是知道她的下落了,再加上黎國的陰謀尚未明瞭,我還需留着她繼續試探。
雖然我給自己找了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但其實我心裡清楚的知道,這些理由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因爲我在這麼告訴自己的時候腦中所想到的全是那雙在陽光下閃耀的眼睛。
幾日後,我帶着她出遊,去了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樓,在馬車上她一言不發地看着車外的風景,而我也只是坐在那麼看着她一臉好奇地張望着外頭,那是我認識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同她靠的這般近,看着她這樣笑着。
那天回來後原本的二人行變成了三人行,我們在街上撿了一個人,不對,應該說是撿了一隻會化成人形的小狐狸回來。這隻小狐狸顯然道行並不是很高,很怕生人,一個不小心就會將狐狸尾巴露出來,每次她都會不着痕跡快速地將那條竄出的狐狸尾巴抹去。
我生出了想要逗弄她的心,故意沉了聲同那隻小狐狸問話。
“你可有名字?”
“沒,沒有。”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小狐狸一臉膽怯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徵求她的意見,她笑得一臉溫和擡手撫了撫小狐狸的發頂道:“這是好事,還不快謝謝國師大人?”
小狐狸扭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滿滿的恐懼,半晌才極小聲地道了一句謝,我心裡忍着笑,端着下把故作嚴肅地道:“我是在酒樓下救的你,但女子取個酒字終究不好,萬一長大成了女酒鬼就不妙了,我就喊你九九吧,數字的九,也圖個吉利,你喜歡麼?”
我最後說的四個字故意加重了語氣,眼睛斜斜地看了一眼小狐狸,果然看到她被嚇得一下子便露出了狐狸尾巴,尾巴上的毛一瞬間全部炸了開來,我忍着笑,當作什麼也沒看着,看着我那假妻子一副隱忍的樣子再次將那條尾巴隱去。
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別的表情。
心裡有那麼一種類似於欣喜的情緒在慢慢滋長,我發覺我似乎對這隻狐妖愈發感興趣了。
但最終迫我陷入那場情劫的還是那日宮中的晚宴,那本該是我的鴻門宴卻因爲她變成了我此後歲月中最美好的一個夜。
一個只屬於我的夜。
君上善嫉,正所謂功高蓋主,我蒙硯雖有一腔報國的忠心卻仍然受着君上的各種懷疑,那日君上故意提議要讓她當衆跳舞,想要折辱與我,堂堂一國國師的妻子卻要同那舞姬一般在衆目睽睽之下起舞。
我心中雖不悅卻隱隱有些期待,林疏碧的舞姿天下聞名,只是不知這妖狐跳起來會是如何?
我雖有所期待但終究還是存着一絲的擔心,這份擔心即便是我此後被黎國大軍困在山谷之中也是不曾有的,世人都道這狐狸是這世上最懂得迷惑人心的生物,我那日坐在臺下看着在臺中翩然起舞的她,終於信了這一句話。
那就那樣跳着,周圍的絲竹聲伴着,衣衫翻飛,身姿輕盈好似叢中飛舞的蝴蝶,又好似那從樹下翩然落下的花瓣,帶着一種悠然逍遙的姿態,她面上帶着笑,那股笑卻配着一雙略帶輕蔑的眼睛,媚眼如絲,似是在嘲笑着愚蒙的世人。
我端着酒杯的手情不自禁地顫了幾顫,杯中香醇的酒灑落在衣襟上,留下一陣極淡的芬芳,就好像是她留在我心間的味道。
自那一舞之後,我知道我是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了,哪怕我由始自終都不知她的姓名。
我愛看她的笑容,她笑得很美,但很多時候她的笑並無法達到眼中,更像是一種敷衍的、寂寞的笑容,我想着或許她這千年來從未遇到過什麼知心的人吧。
此後我花費了許多的時間去讓她笑,陪她放紙船,陪她逛遍了整個都城,我想着若是她愛着了這人間的繁華或許就不會再走了,我陪她下棋,明明知曉她的棋藝有多爛但還是變着法地去故意輸給她,逗她笑。
我想,她若是愛不上我,但若是能愛上同我一起下棋這也是好的。
我一直在試圖給她的記憶中多留些留念,多種些牽掛,我想,這樣做,即便到最後她仍是要走也會記住我,哪怕只有幾年,或者幾月,甚至不過幾日。
原來愛上一個人,竟真的可以愛的如此卑微。
卑微到我甚至忘了她來此的目的,直到某日術風告訴我說那隻叫做九九的小狐狸往我飲食中下毒我才幡然醒悟,原來先前我不過是在做一場奢侈的夢罷了。
我心中陣痛,術風提議說要請他師父過來收了那隻妖狐,可我卻只是搖了搖頭,擡手將那碗摻了毒的湯倒進了一旁開着的海棠花中,而後看着那原先還是開得異常燦爛的花朵一寸寸地枯萎凋謝。
即便是如此我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去傷她的。
數日後,邊防傳來急報說我曲國大軍大敗,黎國已佔領了我邊防三座城鎮,君上大怒令我帶兵出征三日內必要將所失城池收復,我看着君上眼中那一閃而過陰狠,心知我此次怕是一去再難回來了。
不過,我想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給自己一個合理的理由讓她走了。
那日我帶軍出征,她來送行,我不知她眼中藏着的擔憂與不捨是真還是假,也不知那句“我等你回來。”是真是假,但不論是真還是假,我終究是狠下心說了那句讓我後悔萬分的話。
我冷着眼沉了聲問她:“你可還記得先前欠我什麼?”
那本是我用來留下她的最後籌碼,可如今卻成了……
“如今這懲罰我已經想好了,我要你離開這裡,從哪裡來的就回到哪裡去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成了我推開她的藉口。
世間有百般無奈、千般苦楚,若是事事順心如意便也就不需佛了。
我跨馬絕塵而去,無視身後她那空洞的神色還有那如遭凌遲一般的心。
我千算萬算終究還是算漏了許多,黎國似乎是早已察覺到了我軍的蹤跡,一再緊逼,直到將我軍逼到了峽谷之中,前有敵軍相追,後方糧草又供應不上,我皺着眉專注與桌上放着的地圖,可心中的希望卻正一寸寸的熄滅。
這次要亡我的並非是那天還是我的君上,既是如此,爲人臣子者又怎麼能不去赴死呢?
我心中苦笑了幾聲,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我擡頭去看正對上那雙碧瑩瑩的眸子,心情不自禁地漏跳了一拍,我注意到她衣上透出的點點血跡還有那略顯蒼白的臉色,原本還鎮定的心卻在此刻幾乎要失去了控制。
她就那樣站在那裡,面上笑容有些勉強卻有透出一絲的欣慰,她面對着我的冷言冷語絲毫不爲之動容,耳畔是那呼嘯着的號角聲,我心中急切只想着要快些讓她離開這裡,斷不可讓她隨我一起送了性命。
我一心只想着要保全她,以至於沒有察覺到她說話時神色中的異樣,她端着酒杯說要敬我三杯,我看着她那泛着淚光的眼睛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可我若是能夠料到此後發生的一切,我想我寧願同她一道死在那戰場上,也是不願忘記她的。
她的面上帶着笑,可那笑容卻透着絕望與勉強,我心下不忍聽着她一杯接着一杯敬我,說着那一句句的訣別的話語。
“第一杯,謝你收留了我,這第二杯,謝你讓我這段時間過的那麼開心。”
“第三杯,祝你今後能夠過得幸福。”
此後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我當日喝下的並非酒,而是狐族的秘藥“三杯忘”,第一杯喝下忘記一半的記憶,第二杯喝下忘記全部的記憶,待到喝下第三杯,所有忘記的都會記起,但那個最不能忘記的人卻是再也想不起。
其實當日我就應該察覺到,她眼中透出的絕望與決絕,她一早就已經想好了,無論我會不會趕她離開,她都已經決定好了。
替我贏下了那場仗,替我收復了那些失地,替我逆了天意,替我扛下了所有的罪與罰,而我卻只是在一覺醒來贏了名利……
忘了她。
我忘了她卻記起了一個人,那個人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不記得她的長相,不記得她的一切,我只記得一件事,那個人她笑得很美,她是我的妻子。
回到曲國後我便辭了官遣散了府中僕衆獨自一人做了那歸隱的居士,但心中卻像是缺了一角,即便是日後成了仙得了那長生不老也依然如此,夢中常常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可我卻怎麼也看不清她的模樣。
我本以爲這不過是成了我夢中的一個念想,一如黃粱夢,直到那個穿着紅衣的小仙子出現才終於解了這困了我百年的執念。
……
我擡頭順着身下的臺階向上望去,我知道雲霧繚繞的某處就有她的身影,已想到這裡我的心便覺得安寧,即便如今只是守在這山下無法見到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人兒,但我依然覺得十分滿足。
那日,那個叫做知淺的小仙子將三杯忘的解藥交給我的時候叫我別恨你也別怨你,可她又怎麼知道,我從未怨過你恨過你,我怨的恨的從來就只有我自己罷了……
身旁的茶已經煮沸,茶香透出被水汽頂起的蓋四溢而出,我想如今我在這山下守着你,哪怕你並不知曉也不至於那麼孤獨了吧?
或許在某日我轉身幾時便能看到你笑語嫣然的站在我身後,那便是我一生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