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允同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他自己的故事。
他自幼父母雙亡, 七歲那年被舅父賣入清歌坊中,自那日起他便真的沒了自由,成了困在籠中的鳥, 終日需得學習那千百種技藝, 爲日後能博得客人一笑而做準備。
他手指修長適宜撫琴, 因而在衆多學習的技藝中也唯有撫琴不會讓他覺得厭惡亦或者說是煩躁, 待到他十五歲那樣坊主就讓他做了清歌坊的琴師, 他琴藝高超又加上性子平易近人不似坊中其他當紅小倌一般愛耍性子,一時之間紅遍了整個秦安城。
修允說他離那樣的生活其實並沒有過去太久,但如今想來卻是不大記得當時的樣子了, 唯一還記得的便是當時感受。
繁華盛世,紅顏易老, 而寂寞卻是長存的。
直到遇見他, 也就是風葬, 那個改變了他整個命運的人。
風葬的出現其實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那日修允如往日一般在樓上撫琴演奏, 樓下是輕紗爛漫的舞姬合着琴聲而舞,最下方是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在燈紅酒綠中迷醉。
風葬的琴聲一向冷清甚至透着寂寞,面上雖帶着溫婉的笑心底卻是滿滿的冷淡與鄙夷,甚至還有不甘, 有意無意地去看臺下糜爛的人羣卻正對上了一道視線。
熱烈, 迷戀。
這樣的眼神他已不知看到了多少次, 可那一次卻幾乎要讓他看癡了。
他在清歌坊呆了許多年, 見過許多形形色色的人, 可卻從未見過比這張臉更加俊美的了,高挺的鼻樑, 涼薄的脣,一雙鳳眸中本該帶着冷意卻意外的存着一絲迷離,嘴角勾着一股魅惑的笑,好似爛漫桃花開滿枝,若不是那眉角蜿蜒至發間的黑色文理他幾乎是要將他認作是天上的仙。
他就那樣坐着,穿着一頂狐裘不顯山不露水地坐在人羣中,明明是那樣引人注目的模樣,而周圍的人卻絲毫未察覺到他的存在。
身旁忽然有人低語吸引去了修允的注意力,他偏頭去聽卻是坊主命他去給新來秦安做生意的富商彈琴,他眼中的寂寞又深了一層,長長的眼簾蓋住了眼底浮現的陰影,道了一聲“就去”扭頭便去收拾東西,也不知爲何眼睛不受控制地便又望向了先前風葬所在的地方,可人卻已沒了蹤影。
大抵也不過是個路人罷了。
喝酒應酬向來是修允最爲苦悶之事,奈何當時的現狀卻必須帶笑迎客,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居於山林之中與鳥獸蟲魚爲伴,倒是落得耳根清靜自在。
待到應酬完那富商回到房中已是夜半,安靜的除了風聲便就只剩下了風聲,房中的窗不知何時被風吹開,“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修允將手中的琴放下走到窗前關了窗,再等他回頭屋中卻已又多了一人。
風葬半臥在一張美人塌上,淺紫色的髮梢落在身前襯得整個人都透出了一股媚態,一股慵懶的媚態,可他說出口的話卻像是命令,明明是那麼隨意,卻讓人無法抗拒。
“你,彈琴給我聽。”
修允並未有說什麼,只是依言做到琴案前撥了撥琴絃,而後溫和地問道:“客人想要聽什麼?”
“隨意吧,你剛纔在樓上彈的那曲便好。”
悠揚婉轉的琴聲從指尖流出,仿若一道清泉在屋檐間婉轉低吟,或高或低,或悲或喜,心底裡積蓄着的渴求與寂寞完完全全地在這夜半的感召下流出,混入寸寸琴聲之中,可清和之感卻一絲未減。
修允說那大概是他此生中彈那首曲子彈得最好的一次,即便是日後再彈卻始終無法彈出那樣的音色來了。
一曲罷了,手下撫琴的動作已止,可那回旋着的琴聲卻始終環繞在屋中久久不肯散去。
長久的沉默後,風葬終於從琴聲中回過神來,擡眼來看修允,低沉的聲音緩緩流出,帶着迷戀與懷念的意味:“你的手真美,真像我的一個故人,你的琴聲也很好,可惜同你的手相比卻終究是差了三分。”
這是修允第一次聽到有人在聽完他的琴聲後會說出這樣的話,當時的他也聽不明白風葬話說飽含着的惋惜與遺憾究竟是從何而來,直到成了風葬的琴師,他才終於懂了那日他所說的話。
琴聲終於還是不及他的一雙手更像風葬心心念念着的人。
風葬從美人塌上坐了起來稍一晃眼便已站在了修允的面前,他低着頭眯着一雙鳳目打量着他,好像在看一件商品,目光中帶着估量與審視,最終化成了眼底綻開的一抹笑。
他聽到他說:“跟我走吧,只做我一人的琴師。”
依舊是那種帶着命令的話,沒有任何詢問他意願的意思,好像是認定了他一定會答應,也可能只是覺得一件商品根本沒有任何需要去考慮他意願的必要。
修允斂了斂眼底透出的寂寥,再擡頭卻又是那樣一副溫和的模樣,他只是笑着問道:“客人是要爲我贖身?”
風葬卻好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勾着嘴角笑得一臉放肆,可步子卻是向着剛關上的窗戶走了過去,一掌推開那扇緊閉着的窗戶,窗外肆意的風一下子便闖了進來,吹亂了風葬肩上的發,襯得那笑容愈發肆意張揚,門外有慌亂的人聲響起,似乎是起火了的徵兆,風葬就那樣站在窗口,身後是滔天的火光作爲登場的帷幕,他笑得張揚,衝着修允伸出手道:“走還是死?”
那是風葬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詢問他的意願,可依舊是帶着他慣有的強權甚至還有威脅。
“看,君上就是這樣,給你選擇的餘地卻又不給你留有餘地。”修允說這話的時候眸中的光是極暖的,好像是在回憶很愉悅的事情,“我那日將手遞給了他,知了他的名,看着那座困了我十多年的囚牢在一場大火中化爲了灰燼,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暢快淋漓,好像心中所有的不滿與陰鬱都被那滔天的大火焚燒殆盡……”
端在手中的茶早已涼透,我遲疑了許久纔開口問道:“所以你對風葬是有感情的咯?”
修允笑了笑將我手中涼透的茶拿走一飲而盡,而後端着茶杯笑着反問道:“這很重要麼,就像這茶,就算是涼了終究也是能喝的。”
我低頭陷入了沉默,卻忽然聽到修允恭敬地道了一聲:“君上。”擡頭去看卻看到風葬正站在三步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們。
情敵。
這是我腦中反應出的第一個詞彙,回想起剛纔所看到的一幕,還有聽修允所說的話我更是確定了我心中的猜想。
“止兮,或許該喊你知淺纔對。”風葬笑着撫着肩上的狐狸皮走到我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原先坐在身旁的修允早沒了身影。
被剛纔那一幕慌了手腳的我此刻再看到他卻沒了早先的恐懼,略帶嘲諷地開口道:“魔君大人一夜酣戰,享受替代品的感覺可好?”
風葬眼底有微光流竄,冷笑一聲道:“你的嘴這些年倒一直未變過,一直是這般厲害。”
“魔君大人過獎了,這些年收藏吾家阿黑的替代品也辛苦了。”我仰着脖子仰得痠疼,所幸坐了起來,奈何終於還是同風葬差了一個頭的距離,只能故作鎮定地半仰着頭瞪着他,“得不到又毀不掉,大人這些年的相思之苦只怕是全化成那些佈局的壞心思了吧?如何,被我說中了沒?”
我的態度有些咄咄逼人,不可否認其中夾雜了許多的憤怒,既是因我自己也是因了修允還有那些個替代品。
可風葬的態度卻是有些出乎我意料,他既沒有反脣相駁也沒有立即殺了我,只是站在我跟前,眼神中透着一股恍惚,好半天才喃喃地道:“來了。”
“什麼?”我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卻看到他忽地便笑了開來,眼底精光乍現,頓時便感覺到一陣地動山搖,腳下的土壤忽地就裂了開來,我搖晃着扶住身旁一顆傾斜了的紫薇樹,在萬般詫異下看着不遠處出現了一座幻影般的透明寶塔。
“我未料到他竟然能尋來的這麼快,知淺,你想知道他們瞞了你些什麼嗎?”
“你會告訴我?”我滿臉狐疑,腳下的震盪愈發激烈,可對於風葬的話卻終究是半信半疑。
“我說我會,你會信麼?所以你還是自己去找吧。”他笑着揮了揮袖,腳下的震盪一停卻又突起一陣大風將我連人帶樹地衝着那浮在半空中的晶瑩寶塔捲了過去。
恍惚中我又一次聽到了那惑人的鐘聲,穩穩當當地從頭頂上方傳來,鎮壓着我的靈魂,原來先前在這裡聽到的鐘聲竟是從這塔鐘頂層傳來。在我被捲入那浮生塔中的最後一刻,我彷彿看到了一道黑影破天而來,帶着雷霆萬鈞的氣勢入我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