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池畔, 沙羅樹下,我枕着自己的手臂斜倚在池邊一下一下地撥弄着池水,冰冷舒暢的感覺順着指尖傳入, 很是舒服。巨大的沙羅樹樹冠遮住了陽光, 只餘留幾寸微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投射在地上, 映出一點點散亂的光斑。
“止兮, 你把我的魚都嚇跑了。”
很平淡的聲音, 平淡到幾乎讓人無法感覺出他話語中微帶着的無奈與縱容,我聞言臉上綻開一個笑,手下撥弄池水的動作卻又加大了幾分, 池中的魚兒受了驚嚇甩着尾巴驚慌失措地四散逃離了去。
我將腦袋調轉了一個弧度,去望澤言的臉, 清冷俊秀的面上帶着那不大相符的表情, 無可奈何般地長嘆了口氣, 手中握着的魚竿微微抖了抖換了個方向:“你不是說想要吃魚麼,怎麼還來給我搗亂?”
我垂在水中的手依舊在那玩兒似的划着圈圈, 水面上暈開了一大片的漣漪,我笑着望着澤言那幽深的眸子道:“釣得那麼快乾嘛,難得你有空陪着我,我還想多呆一會兒。”
“總說這種孩子氣的話,若是我不在了……”澤言說到這裡聲音又輕了下去, 日頭換了個弧度在我眼前散出一片刺目的光, 我有些不適的擡手去遮擋因而沒有看到澤言說話時的表情, 只當他是說不下去了便沒去在意。
現在陽光正好, 氣氛也很是融洽溫煦, 這是我期盼了許多年才得來的結果,我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去想些別的什麼煞風景的事。
自我上次受了火麒麟的攻擊受傷已過了半月有餘, 這半月裡澤言一直守着我,往常我有什麼病症他雖也會這般守着我,但終究還是有些不同,比如言語,比如態度,再比如晚上。
我剛醒來的那幾日因行動不變他幾乎夜夜都留在我房中陪我,有的時候就是坐在牀邊翻着一本經書,一翻就是一夜,有的時候累了便在我身旁睡下,一隻手環着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然後便是一整夜。
我有的時候也不太明白現在這樣的澤言同以前那個不苟言笑,永遠平淡的他比起來到底哪個更讓我喜歡,又或許終究是我愛的人,所以不管他是什麼樣子我都是喜歡的。
那麼他呢?
我看着他專注的側臉,安靜的就好像一尊佛像,讓人在心嚮往之的同時又不敢去觸碰,我如今離他很近,就只有半片樹葉的距離,可看着他沉穩的面容卻又覺得遠了,這種忽遠忽近的感覺很讓我是困惑,但仔細一想或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他若是不喜歡我又怎麼會對我這般好。
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着枯樹葉發出一陣“嘩嘩”的聲響,可見來人很急。我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扭頭往後看卻看到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站在幾步開外,面上的表情很是凝重。
“神君大人,小仙懇請大人救吾妹一命。”那青衣書生一撩袍子啪地一下便單膝跪在了地上,這一跪嚇了我一跳也讓一直專注湖面的澤言放下了魚竿扭頭看了過來。
“鬼帝多禮了,不知是出了何時連你也解決不了?”澤言的神情已經恢復成了原先的淡然模樣,就同他身上穿着的袍子一般,冷冰冰的,帶着拒人千里的味道。
“此時說來話長,還請神君先隨我來,再晚些怕是要趕不上了。”那青衣的書生面色確實很焦急,額上佈滿了汗水,語速也是很快,我瞧着他周身環繞着的仙氣修爲明顯在我之上,卻又是遇見了什麼事竟然會讓他慌成這幅模樣?我心中好奇所以在澤言皺着眉起身喊我同去時快速地應了下來。
我當時不知道,就算是修爲再高深的人也會有無法解決的事情,而因爲那種事情而引發的焦慮感特別是在面對至親至愛之時更是,那種無能爲力的感覺不亞於凌遲。
我們跟着那青衣的書生下了凡間,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書生模樣的人是羅浮鬼帝杜子仁,而這次這般急匆匆地來找澤言爲得是他的胞妹,子璃。據說這子璃爲了報恩下凡去渡化一隻妖狐,而那隻妖狐的名字我聽過,名叫無惑,在三界是出了名的慣犯,什麼禍都敢闖什麼人都敢惹,兜率宮懸賞緝拿他的榜現在還貼在大門上,賞金翻了好幾番卻始終沒人敢去揭榜,在這點上我覺得我同這妖狐還是很投緣的。
再說回子璃。當日趁着羅浮鬼帝外出便留了書偷跑出去,說是爲了要報恩結果卻被那隻妖狐勾去了魂,怎麼喚都喚不回來,恰好前些日子羅浮鬼帝去往神界辦差時無意中瞥見了天命石上關於子璃的命批,曉得子璃正要遇上一場生死大劫便急匆匆地跑來尋澤言同他一道去搭救他那個操心的妹妹。
羅浮鬼帝緊趕慢趕終究還是差了一步,其實或許在他看見天命石上的批文時就該知道,即便他貴爲一方神主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天命的。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天劫最後的一道雷劈落在了那片不大的土地上,子璃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魂飛魄散的下場。
羅浮鬼帝的臉色鐵青,雙眼佈滿的血絲,而同他面色一樣的還有另一個人,便就是那隻叫做無惑的妖狐。
大抵是因爲受了天劫的影響,那隻在傳說中意氣風發的妖狐如今的樣子卻是極其的狼狽,一身紅衣鬆散地披在身上,灰濛濛的塵土沾滿了衣襟,那頭烏黑柔順的發也變得凌亂不堪,粘稠地粘在臉頰上,雙眼空洞無神好像失了魂魄一般,連自己現了一半的原型都不曉得,拖着那條蓬鬆寬厚的紅尾巴一步步地衝着子璃消失的地方爬去。
我輕嘆了一口氣,望了望天,剛纔還是烏雲密佈現在卻已經放了晴,天還是那片天,可人事卻都不同了。這場天劫本是給那隻妖狐安排的,因爲他造了太多的殺孽,可結果卻劈散了子璃的魂魄,先前羅浮鬼帝說子璃遇上的生死大劫其實並不是指這天劫,天命石指的是情劫。
一場需要付諸生命的情劫。所以不管我們能不能趕到,這場劫子璃都是逃不掉的。
我看着那隻妖狐微微擡了擡頭,腳下的步子還有些踉蹌,可面上的表情卻是說不出的諷刺與挑釁,只見他微微勾了勾脣衝着羅浮鬼帝道:“不知羅浮鬼帝造訪在下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而羅浮鬼帝面上是一片的悲慼,我看着他將手攥成了拳一鬆一緊,戾氣佈滿了整張臉,我本以爲他會出手滅了那隻妖狐,可他卻只是在長久的隱忍後嘆出了一口氣,望了望子璃消失的方向道:“沒想到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我的鼻尖嗅出了一絲還未散盡的魂魄氣息,也不知爲何我生來便對魂魄的感知極度敏銳,眼睛在四周圍搜索着終於發現了一點微弱的熒光,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熒光所在的方位,凝神聚氣:“其實也不算來得太晚。”
三道天雷的力度本應該讓子璃徹底的魂飛魄散,但或許是因爲子璃對這世間的眷戀太深所以才殘留了那麼幾絲碎末般的魂魄在四周飄蕩,若是晚來一步大抵連這些碎末都尋不見了。
片刻之後我的掌心出現了一顆細小的魂珠,幽藍色的珠子在掌心微弱的發着光,雖然黯淡卻終是讓羅浮鬼帝的表情鬆了下來。
“多謝執律神君同仙子相助。”羅浮鬼帝從我手中接過了那顆魂珠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而後轉身面色嚴厲地衝着那一副失魂落魄樣子的妖狐說道,“妖狐,我妹妹欠你的已經還清了,此後別讓我再見到你。”
子璃的魂魄雖然被存了下來,但終究不過是幾縷殘魂,就算要將其完全修復要需要耗上幾萬年的時光,其實羅浮鬼帝大可不必刻意地去說最後那句話,因爲只要他願意那妖狐斷是不可能再見上他一面的了。可後來一想,這大概是羅浮鬼帝作爲一個哥哥的報復吧。
之後幾日我一直沉浸在這件事情中,一閉眼就是那隻妖狐最後望過來的眼神,灰敗卻透着一絲堅持,而後便是滿眼的淒厲與瘋狂,好像那雙桃花眼中藏着一隻洪荒猛獸,卻又好像是在下着雨,那雨落在了他的心上也落在了我的心上。
“阿澤,以後我們也養上一隻狐狸吧,養那種可以變出九條尾巴來玩的狐狸,我不愛火狐,太兇也太豔了些。”
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閉着,腦袋卻是枕在了澤言的膝上,頭頂上方是澤言翻閱經書所發出的聲響,很安靜也很好聽,我等了許久都沒等來澤言的回答,於是便又兀自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我很愛那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以後我們在這兒開闢出一個院子來專門養這些雪□□嫩的動物怎麼樣?靈獸智商一般都很高,到時候院子裡再弄些假山果樹出來,小動物們無聊了可以在假山上曬太陽還可以捉迷藏玩,餓了可以自己摘果子吃,這樣就算是家養的靈獸也能訓練成勇猛的靈獸,碧靈元君那些猛獸就是用這種法子訓練出來的……”
“止兮。” 我正說得興起卻聽到一直沒出聲的澤言忽然喚了我一聲,我睜開眼擡頭去看,卻見他不知在何時已經放了經書低着頭目光專注地看着我。
“嗯?”
“我想你說得很有道理,這府中確實少了些生氣,不如你明日便去碧靈元君那裡呆上兩日,選些你愛的動物再同他學上些訓練靈獸的法子,可好?”
澤言的手撫着我額前的發,語氣很是和緩,我心裡雖然覺得有些突然但終究還是沒有去多想,便應了下來,但卻瞥見澤言微微攏起的眉,還有眼底若隱若現着的不安與悵然,我只道他是捨不得我心裡便愈發覺得甜蜜,想着他心裡終究還是喜歡着我的,於是便主動伸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面上燃起了一片緋紅可嘴上卻還安慰着他:“你放心我不會貪玩的,去上幾日便馬上回來。”
“半個月吧,給我半個月的時間,我會把你想要的都給你的。”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着我,而是望着虛空中的某一處,我當時滿心都沉浸在了那種小小的幸福之中,埋首在他懷中點了點腦袋,可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半月裡究竟會發生什麼,更加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想着的究竟是什麼,我當時若能料到此後……若是能料到……
即便是能料到我又能做什麼呢?就像子璃難逃她的情劫一樣,我也難逃我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