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從未見過她這樣的神色。
三年來，公主每日笑臉迎人，鮮少看到愁容，就算在最苦最孤單的時候，她也總能自己找樂子打發時間。但是今天，她卻從公主臉上看到了哀傷。
明月取過一旁的披風替她披上，“小心着涼。”
長妤看着院子裡迎霜而開的紅梅，不禁念道：“傲雪芳姿俏，迎霜粉更濃，曲姿柔媚舞蒼穹，任憑冽風摧展，嬌魘映冬紅。”
明月笑道：“公主好詩性。”
長妤一笑，不置可否，獨自看了一會，才吩咐替她洗臉更衣。
到底還是要去上早課的。
這是她欠他的。
明月退出殿外，遠遠的看着公主一身素服跪在佛前頌經的樣子，真的很美，可偏偏這麼一個人，卻也不能隨心所欲的活着。
這些年，她跟隨公主在深山，可外面的事也不是一點不知。
先皇去世後，權聿王登基，公主是先皇的皇后，又是今上的女兒，身份極爲尷尬，饒是避世三年，卻還阻止不了悠悠衆口。
想到過不久，公主就要下山回宮，不免替她覺得擔憂，不知道此次回宮，於她們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明月想得出神。
遠遠的，住持師太靜慧帶着幾個尼姑小跑着過來，明月見她行色匆匆，忙迎下臺階，“住持師太，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樣匆忙？”
靜慧師太喘着氣道：“快，快進去通傳一聲，皇上來了，請公主過去接駕。”
明月遲疑的看着她，“這……”
靜慧道：“怎麼？還是不肯見？”
明月道：“不是，現在是公主早課的時間，這時候我也不敢進去打擾。”
靜慧臉色一白，“那……難不成讓皇上先等着？”
明月嘆口氣，無耐的望着她。
靜慧急得在原地跺腳，連連嘆氣，只是擡頭見裡面頭虔誠頌經的背影，到底不敢進去，跟明月兩個一起在門外靜靜候着。
長妤做完早課，己近正午，她扶着明月站起身，看到一旁的靜慧師太，頷首行了佛禮。
靜慧回了禮，低頭道：“公主，皇上剛纔已經到了，見您在早課就沒打擾，現下正在偏殿等着，您可要過去見駕……”
說完，小心翼翼看着公主的臉色。
長妤依舊微微笑着，臉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惡，只平靜的道：“父皇遠道而來，明月，去取我珍藏的雪山銀芽，靜慧師太，我有孝在身，不便見客，還勞你替我招待父皇。”
“這……”靜慧求助的看一旁的明月。
明月也無辦法。
長妤朝她微笑頷首，轉身出了殿。
靜慧無措的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到一會還要過去面對皇上那張陰寒的臉，不禁毛骨悚然，上前追出兩步，叫道：“公主……”
明月趕忙拉住她，勸道：“師太，公主有她自己的苦衷，你就別再勉強了。”
靜慧道：“可是皇上這麼遠過來，又是大雪封山，若不讓他見一面，等下龍顏大怒，貧尼怎麼擔待得起。”
明月知道，也只能無耐的遞給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靜慧頹然垂下手。
長妤公主的脾氣倔犟，守孝三年，皇上過來無數次，每一次都避而不見，也不知她心裡拿得什麼主意。
皇上是仁君，也寵愛公主，她不肯，他也不忍逼迫。所以這三年，父女二人，竟一次也沒見過。
偶爾皇上有信過來，公主也只是看過就叫人收起來，從不回信。
明月送了茶回來，見公主獨自一人坐在榻上，雙手抱膝，望着窗外出神，她走過去，“公主，茶送過去了。”
“恩。”
“公主……”明月欲言又止，“皇上冒雪趕來，您……不如過去見一面？”
長妤低下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我知道。”
她知道他心裡有她，寵她，愛她，疼她，放心不下……
可那又怎樣？
她什麼都給不了他。
“明月。”她輕喚，聲音似一聲嘆息。
明月看着她，良久，才聽她道：“他好不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明月一時不明白，半天才反應過來，回道：“聽公公們說，皇上是連夜趕過來的，因着大雪封山，馬車上不來，只好換了轎子，車馬顛簸一路，臉色有些疲憊。”
長妤覺得心口微微發疼，咬着脣沒有說話。
明月見她悶悶的，不想說話，便退了出去。
殿裡靜得出奇，可以聽見爐子裡的碳發出輕微的撲撲聲。
數着這聲音，長妤覺得有個冰涼的小手抓在心上，隱隱作痛。一種強烈的慾望在她體內掙扎着廝吼着，呼之欲出……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傻瓜。”她低喃，擡頭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似一眼望不到頭。
正如她的心，茫然看不到希望。
下山的轎子行走緩慢。
王常跟在後面，看着寂靜的轎子，心裡有些惴惴的。
公主到底還是不肯見，剛纔靜慧師太過去覆命的時候，他緊張的的心提到嗓子眼當聽到公主不肯見時，他幾乎死過去
好在，皇上好脾氣，沒有動怒。
但誰又知道皇上心裡怎麼想？
他這一生，服侍過三位皇上，相較於前兩位皇上，這位主子的性子最讓他猜不透。
生氣時面色陰寒，高興時也未必有笑顏。
可最讓他害怕的，還是他這樣不慍不怒，一語不發的樣子。
世間事，因愛而恨，恨意積得太多，終成一劫。
顛簸的轎子裡，慕容頊靠在織金軟靠上，以手支頤，瞌着眸小憩，大片的陰影投在他的臉上，似是累極了。
他手裡握着一隻錦囊，上面歪歪扭扭的繡着三個字——妤之王。
……
時光荏苒，
三年孝期已過，明日，就是長妤公主回宮的日子。
此時宮中張燈結綵，正在爲迎接公主做着最後的準備。
公主寢宮桐梓宮已裝修完畢，皇上下令從南方爲她移植而來的數千雪扇桐已然運到，遍植宮中。
桐梓宮四下陳紗幔，懸明珠，即便公主還沒入住也佈置得燈火輝煌，宮人侍立左右，真真是奢華到了極點。
公主人還未到，寢宮儼然已是名符其實的鳳閣。
私下裡，宮女們也說這桐梓宮比起皇后的中宮殿要奢華百倍。
虹影緞糊裱的窗戶，即使在冬日，殿裡也亮如白晝。
皇后娘娘坐在暖炕上對帳薄，她低着頭，看得認真。
時值正午，院子裡有宮女正在搬花盆，幾盆御花園溫室培植而成的牡丹擺在廊下，爲中宮殿增添了幾分生氣。
小環捧着內務府新上貢的宮裝走進來，笑着道：“娘娘，陳司良還算有心，知道明天公主回朝，宮裡設宴，特地做了一件鳳袍給娘娘宮宴時穿。”
蕭詩媛擡頭看了一眼，丹茜色的錦緞上繡着鸞鳳和鳴的圖案，富貴無比。
“擱着罷。”她淡淡的，目光重新落在帳薄上。
小環道：“怎麼？娘娘不喜歡？”
蕭詩媛冷笑一聲，“再怎麼富貴也及不上桐梓宮冰山一角，何必穿這個去譁衆取寵。”
“娘娘怎麼這樣說，娘娘母儀天下，不要妄自菲薄，您別聽宮裡那起人胡說，縱然公主現在得意一時，可終究女大不中留。”
聞言，蕭詩媛原本黯淡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光亮，“算起來，公主今年也有十七了罷？”
“可不是！也該擇一門良婿了。”小環走到一旁，將衣服收到櫃子裡，一邊道：“我聽說，朝上最近有不少人寫奏摺反對公主回宮，說公主乃廢后身份，歷朝歷代，從沒有廢后回宮的先例。”
蕭詩媛挑挑眉，“哦？皇上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皇上震怒，當朝把上摺子的汴京府尹給發落了，革了官職，貶爲庶民。”
蕭詩媛有些驚訝，“有這樣的事？”臉色漸漸沉下來。
小環道：“是啊，皇上這次可是發了不小的火，不過也難怪，長妤公主一直都是王爺的心頭肉，皇上初登基，有很多事情不能作主，少不得忍耐一些，可獨獨在公主這件事上，一分也不肯姑息。”
蕭詩媛有些擔憂，“縱然再寵愛女兒，但皇上這樣任性，終是不好，今天發落了汴京府尹，明天或可就發落了左少相，若引來民憤，大臣們聯名上書，靜坐示威，到時皇上又打算怎麼辦？”
小環見她急了，安慰道：“娘娘放心，皇上心裡自有分寸。”
蕭詩媛冷笑不語。
她有種感覺，皇上遲早會毀在那個妖孽手上。
她得想想辦法，不能讓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
“小環。”她合上帳薄，“今日下朝後，你去請國丈大人來我宮中一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