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凝在半空中的墨滴,輕輕暈染出極深極透的藍色。
莊郡王靜靜地跪着,低垂着頭,聆聽教誨。這個世上能叫一個王爺如此的只有這麼幾人,而她恰是太妃。
房子裡寂靜得只有母子兩人,沒有留一個伺候身側的下人。太妃穿着墨綠色團花的家常衣裳,腳上一雙棗紅底福壽紋的繡鞋,面色憔悴,空氣中迴盪着她沉痛而怨責的低沉聲音:“恪兒夭折,煜兒英年早逝,華欣只留下這麼一根獨苗,你做夫君的做父親的,有幾時盡到過你的責任,兌現你當日對華欣的承諾?還有你父王,對老四寄予了多少希望,你難道一點都不清楚,非要叫他死不瞑目嗎?
這些年來,老四胡鬧了些,你教訓他我也不擋着,你纔是人家的父親不是。可是,你想想你是怎般教育的,動輒打罵,從來不曾好生關切過他,把他丟給我這個老婆子呢還是你那賢德的王妃?好在這些年我身子骨強些,這還不是爲了看到老四能安安穩穩的,倘若我哪一日去了,你是不是就打死他了事。
老四媳婦在外頭受了委屈,這不但是她的事,更是我們莊郡王府的事,可你呢,就想把事情輕輕揭過。若這次受了委屈的是老三媳婦或是小五媳婦,你也這樣,我看不見得。你分明就是把對老四的不滿撒到了他媳婦身上,他媳婦有什麼不好,孝順我照顧老四,有什麼地方礙了你的眼?
我知道,你就是要把王位傳給小五。小五不是不好,而是他性子單純懦弱,不是當王爺的料,你覺得以他的手腕能掌好一個王府。小五媳婦更是個耿直的性子,不懂變通,脾氣驕傲,你覺得他們夫妻能撐得住嗎?何況,你這樣對得起死去的華欣,對得起嘉郡王府?你別看着嘉郡王府這些年對我們不甚熱心就是不把老四放在心上了,人家那是對你不滿,若真不看顧老四這個外甥,會讓他們小郡主冒着危險觸犯太皇太后嗎?”
這些年來,王府的事情都是交給王爺夫妻料理,除了杭四的事情,太妃輕易不會插手,今日這麼說顯然是怨氣頗多了。王爺暗思太妃的話,自知理虧,咚咚磕着頭:“母妃,兒子知錯。兒子並不是偏心小五,而是老四這些年來委實太過胡鬧,口碑太差,兒子怎麼敢把諾大一個王府交到他手裡,以他的性子極有可能連累的闔府的人呢。
母妃是看到的,當年,兒子憐他幼年喪母,對他百般疼愛。若不是他性子脾氣整個變了,兒子在煜兒離世之後就決定把王府傳給了他,哪裡會出現今日這樣的情況。父王、華欣地下有知,想來不會怪兒子纔對,兒子也是恨鐵不成鋼,纔會對他越加嚴格,更不想反把他弄成這樣。母妃,兒子這樣,都是爲了王府的百年大計啊。”
太妃就這麼兩個親生兒子,三兒子好端端的就去了,那時候太妃大病了一場,便把滿腔疼愛之心轉到了大兒子和孫子們身上。眼見自己都當了爺爺的兒子跪在自己腳下泣不成聲,心中自是不好受,只她清楚爲了老四她不能心軟,一定要趁着這個機會好好敲打敲打王爺。
“我不是怪你待老四刻薄,而是怪你糊塗,我年紀大了許多事情一時間沒有想明白,你正值壯年,難道都沒有看出一丁點不對勁嗎?
老四原先聰敏好學,不說先生,就是皇上都是稱讚幾句的。一個那樣好的孩子,如何就變了個模樣,你想過沒有?還有老四前邊說親的兩個小姐,先時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難道你也相信老四克妻嗎,總之我是不信的。有一次,老四媳婦陪我說話之時,好似故意漏了句口風給我,當年聖旨賜婚之後,她嫁過來之前,曾有人暗中監視她。
我初時唬了一大跳,她一個閨閣中的弱女子,什麼時候惹上了仇家不成。後來我就琢磨着,會不會與老四的婚事有關呢。佟太傅家、永昌侯府,哪個不是手握重權,一旦他們的女兒成了老四的媳婦,他們定會站在老四這邊,最後兩個小姐都沒了,老四不但沒有得到他們的助力,反而還樹了個無形的敵人。
風荷就不同了,她父親雖是個二品將軍,但京城多半人都知道她不受寵,她與她母親都不得將軍看重,沒有人會爲了她出頭的。或許,這也是老四媳婦能安然嫁過來的原因吧。你別不信,回頭細想,當年老四不就是爲着兩位小姐身亡之後漸漸變了嗎?”
王爺如果是個愚笨的人,不會受皇上器重,他對王府內部的爭鬥是有點了然的。但一直覺得無傷大雅,耍點小心機而已,哪個高門侯府沒有這些事,只要不鬧出大事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不過,當時,接連發生了長子杭天煜之死及老王爺薨逝,王爺陷於悲痛傷懷之中,對杭四的關注就少了許多。
如今想來,不是沒有半點懷疑的。佟太傅之女,還是老王爺定下的,老王爺與佟太傅一生交好,對他子女瞭如指掌,不可能爲自己孫子定下一個病弱的媳婦。永昌侯的女兒,自己是見過一面的,端莊大方,一看就是個有福相的,不像會突然暴斃之人。偏偏這麼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
人人都說老四克妻,自己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回想起生了老四之後華欣身子一直很弱,不到三年就去了,接着自己三弟沒了,再是長子,最後是父王。自己難免有些動搖,以爲老四生來不祥,對他的心更冷了幾分。但是,即便如此,老四可憐,也不能讓他一個成日流連花間的紈絝繼承了王府啊。
王爺知道太妃對這個孫子的感情不同旁人,想把王府傳給他是情有可原的,可自己不能意氣用事,杭家幾百口人,不能毀在老四手裡。他猶豫了半晌,終是說道:“母妃所說之事,兒子會暗暗查探的,但老四如果一直這副樣子,兒子依然不同意立他爲世子。”
太妃早料到了兒子會這樣回答,沒有十分生氣,不過是輕嘆了一聲,望着光可鑑人的地磚回道:“你呀,到底偏心了些。這次之事,如果老四真是那個只知吃喝玩樂的人,承平公主府會被逼到這步田地。這兩個孩子,都不借用你手中的勢力,能把事情辦得完美無缺,你以爲這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行得。我以前也是小看了他們,只希望多護着他們一些,原來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們護着。”
王爺大驚,他一直以爲是太妃在暗中謀劃,調動了太妃幾十年來的人脈,事情竟是這樣?這比他聽到那些陰謀鬥爭還要驚懼,那些事他一個王爺從來見慣了,不至於太訝異,而杭四兩人那麼小的年紀能鬥倒承平公主府,甚至暗中幫了皇上一個大忙,他實在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些。
“別說你不信,連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老謀深算、步步緊逼,這樣高深的計謀出於他們兩個年輕人,我當時亦是震驚不已。但我深知,我們既然都沒有出手,他們又沒有得到外人的幫助,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自己了。”太妃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孩子終於長大了能獨立面對風雨,傷心的是孩子心裡一定覺得他們靠不住,纔會自己出手的。
“母妃,他們多大點年紀啊。而且,那些文官膽敢冒着觸怒太皇太后的危險攬了此事絕不簡單啊,流言能傳播那麼快更是不簡單,嘉郡王府肯出手就罷了,蘇家那是從不結派的,竟然應承了。”王爺額上冒出了層層冷汗,這樣的出手連他都不一定能贏得那麼光彩,如果日後小五或是老三繼承王府,沒幾下就能被老四兩個玩完了。
他沒有多想,直覺得認爲風荷一定參與了,他認爲自己應該好好關注一下自己的子女們了。
太妃很滿意兒子不是完全沒有救,語氣緩和下來,點着頭道:“是啊。蘇家小姐是老四媳婦的閨中好友,還有曲家老太太與蘇家似乎有些瓜葛。蘇家百年望族,不惜女兒聲譽相助老四媳婦,兩家的交情可想而知。你呀,聖上之事雖然重要,但我們王府不寧,於王事有害無益啊。”
王爺再次磕了三個頭,羞愧得紅了臉,低聲應是。
“罷了,母子倆的,快起來吧。時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兒還要早起上朝呢。”太妃擺擺手,她很是有些累了。
“讓兒子伺候母妃歇着吧。”王爺跪得久了,膝蓋發麻,勉強站了起來。
太妃笑着搖頭,忙道:“不用,有下人伺候就行了,你做不慣這種事,省得添亂。”
王爺見太妃堅持,便沒有多說,行了禮,喚進下人,自己才退下。
王妃沒有歇息,尚坐着看這幾天府中的賬冊。聞聽王爺回來,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迎了出去。
王妃一面給王爺脫着鞋襪,一面笑道:“難得母妃好興致,留王爺說了這麼久,叫妾身好等。”
王爺凝神細看王妃燈光下溫柔麻利的動作,心中閃過探究,這個與自己同牀共枕了近二十年的女人,究竟是否表裡如一。自己從前愛她溫良賢惠,每次都能給自己一種真正屬於家庭的溫暖,沒有華欣那樣的氣勢逼人。不是說華欣那樣不好,她身爲郡主驕矜些是正常的,偶爾會叫自己產生些許抱怨。
而魏氏,出身魏平侯府嫡女,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孫女,竟養成了這樣一副小家碧玉纔有的溫婉柔順,真是難得而費解。
王妃聽王爺沒有回話,不由擡了頭瞧他,試着喚了一聲:“王爺?”
“呃,你在做什麼呢,怎麼不先睡?”王爺迴轉神思,笑着問道。
“妾身在看府中的賬目呢,節也過完了,是該理理賬目了。”她起身,笑着端了一盞參茶遞給王爺。
王爺抿了幾口,隨意地說道:“府裡事多,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是常理,幾個媳婦都聰慧得很,叫她們給你搭把手也好,別苦了你自己。”
王妃把散落的賬本收了起來,聞言回頭:“妾身也是這麼想的。老三媳婦忙着帶孩子,又是個綿軟的脾性,小五媳婦有了身子,操勞不得。唯有老四媳婦是個好的,等她身子慢慢調養好了,再讓她跟着妾身習學。咱們總要老的,這種事總有一日要交給小輩們,眼下能叫她們跟着學點更好。”
王爺把參茶放在黑漆方式小几上,不經意得問着:“你看幾個兒媳婦裡,誰最有管家理事的天分?”
王妃愣了一愣,迅速把賬冊碼好放在書案一頭,斟酌着說道:“妾身看來,還是老四媳婦最能幹些。老三媳婦太過綿軟,下人不服,做起事來縛手縛腳的;小五家的直率坦誠,不是個細緻人,容易被人鑽了空子。老四媳婦,精明強幹,王爺想啊,自打她進了門,老四都肯聽她的呢。”
是呀,做妻子的能把自家夫君拘得死死的,在長輩們看來肯定不是什麼優點。魏氏回話相當有水平。
可惜,她這次錯了一招,王爺就怕老四不服管教出去惹是生非,他若肯多聽他媳婦的話,還能少出去惹事呢,那樣倒是不錯。
王爺沒再多說,夫妻二人梳洗了歇了。
二月初的天氣,有微涼的寒意,春風撫在人面上,還有一點點刺疼。湖邊一帶的柳樹有幾顆綻出了嫩黃的新芽,湖石旁青翠的小草開始冒出了頭,但總的來說,依然過於沉寂寥落。怕是要到二月底,春天才能真的到來吧。
風荷披着雪絮絳紗的披風,扶着柳枝看湖裡兩隻不怕冷的野鴨子鳧水,背對着西邊一帶旖旎的彤雲,全身泛着飄渺的紅豔。
杭天曜循着丫鬟的指示一路找了過來,看到她的背影,他不是心安,反而有些慌亂,那樣靜靜獨立的她總叫他以爲她會隨時羽化飛仙,他直覺不想失去她。
他放輕腳步,站在她的側面,細細在心裡描摹着她的鼻膩鵝脂,她的遠山含黛,她的盈盈秋水。忍不住牽了她的手在自己胸前,用自己一雙大掌包裹着她。
風荷粲然回頭,有一剎那的絕世風華閃過,柔柔的依在他懷裡,低喃着他的名字。
杭天曜的心便如沙漠一般起伏不定,在豔麗的陽光下微微舒展着,他喜歡她喚他的名字,有一種不同於旁人的親暱。他扶着她的肩膀,認真地看着她,卻不敢說出心裡那句話:無論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他不說,風荷卻聽到了,透過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她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便清醒過來,指着西邊就快隱入山林的夕陽,笑着道:“我要你替我留住她。”
杭天曜迷醉在她略帶促狹的笑聲裡,下一刻,已經打橫抱起她,衝着遠山狂奔,口裡大笑着:“那我們去追。”
風荷伏在他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來,摟着他的頭問道:“你幹嘛停了,咱們繼續啊。”
杭天曜緊緊抱着她,大口大口喘着氣,看着她的眼睛裡滿滿的寵溺與幸福。咬着她的耳垂笑語:“你累死了你的夫君,難道不怕守寡。”
“我幹嘛要守寡,我改嫁。”風荷把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說得理直氣壯。
“董風荷,算你狠。爺我不給你點顏色瞧瞧是不行了。”他話音未落,一把將風荷甩到自己肩膀上,扛起了她穿過一片片林子,跑回凝霜院去。
風荷雖知他不會把自己掉到地上,還是沒來由的害怕,抓着他的後背嬌呼:“好了,我錯了,爺大人不計小人過,把我放下來吧。”
杭天曜不理她,跑得更快,留下一路歡聲笑語,引得途中茜紗閣裡開了無數的窗。
風荷在寬大的牀上躲閃着杭天曜,杭天曜好整以暇的守在牀沿上,眼裡的笑意似在諷刺着:看你往哪兒躲。
風荷決定以柔克剛,討好得靠近他,抓着他的衣帶,情意綿綿的喚着:“爺,你餓不餓,廚房做了紅薯餅,又香又甜,先拿來給爺墊墊飢好不好。爺累了這許久,我給爺按摩怎麼樣?”
杭天曜非常瀟灑的撇撇頭,不屑一顧的說道:“一塊紅薯餅就想打發我,世上可沒這樣的好事。”他難得遇到溫香軟玉主動到自己懷裡來,自然要好好享受享受。
“那爺喜歡什麼,說出來我親自去廚房做。”風荷說做就做,繞過杭天曜就要爬下牀去。
誰知腰裡被人攬着,可憐巴巴的回頭,好似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
杭天曜深覺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只得投降認栽,抱了她坐在自己腿上,故意去弄散她的衣襟,面色認真:“我過年時都沒有去給岳父岳母拜年,如今身子也好了,不如咱們明兒回趟董家。”
風荷看在他還記得自己母親的份上,饒了他那隻上下摸索的狗爪,笑着應是,不過沒忘在他胸前狠狠掐一把以泄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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