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時節,正是一年當中最熱的光景,烈日炙烤下乎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與難受。
輪船碼頭上,一大堆人早已拉開了架勢,撐開了排場,紅地毯、香案、銅管樂隊、遮陽行蓬……一大堆華、洋物事被巧妙糅合在了一起,讓人感慨時人的創造力與“中體西用”的實踐力,更讓觀者不得不佩服當道諸公“與時俱進”的生命力。
“鄭大人,欽差怎麼還不來?是不是招商局的輪船又誤點了?”一個身着鴛鴦官服,用手掌拼命朝臉上扇風的官員騰地從椅子上站立起來,焦急地發問,一邊說,眼睛卻死死地盯着上游,彷彿能看穿空氣似的。
“請蔡大人放心,這船是招商局精挑細選過的,船長也好,水手也好,都是航行多年的老把式,現在順風順水,哪裡又會誤點呢?”回話人掏出懷錶,“您瞧,距正點時間還有10多分鐘呢……”
“那便好,便好。招商局已捅了這麼大的簍子,這要是再出差錯,恐怕神仙也保你不得……哼。”他一甩衣袖,又躲到遮陽棚下逍遙去了。
蔡大人即蔡乃煌,系去年剛上任的上海道臺。此次岑春煊以欽差身份南巡,着實令人提心吊膽——他素以“官屠”知名,此次來意又頗爲不善,難怪讓上海方面如此緊張。蔡道臺搞出這麼大的架勢與排場,便是希望能給欽差留一個好印象。
回話的鄭大人即輪船招商局總辦鄭觀應,字正翔。號陶齋。廣東香山人,雖已年逾花甲、鬚髮皆白,但精神矍鑠、步履矯健。敏捷不亞壯年,與蔡道臺那幅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形態形成了鮮明對比。他不願去遮陽棚下幹坐,只轉過頭去,默默眺望着一路順流而下、奔騰不休地滔滔江水,眉頭卻是越皺越深。
上月,他在第一時間就收到了京城傳來地驚人消息——主管輪船招商局的郵傳部署理尚書盛宣懷因大學士那桐的參劾而停職待審。撈了個“賞頤和園避暑”地結果——明眼人都知道,那不過是隔離審查的代名詞罷了。更讓人焦慮的是,朝廷派了岑春煊爲欽差大臣全權查辦,重點調查之處便是招商局。
如果要排盛宣懷的私黨與心腹,鄭觀應絕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漢陽鐵廠經營、輪船招商局管理、鐵路修築交涉,幾乎在每一個盛所主持大項目中他都是最得力而又出名的助手。在宦海沉浮,以往起起落落之時。鄭觀應也和盛宣懷一般幾起幾落,兩人牢牢捆綁在一起,大有共命運、同進退地勢頭。
所以沒人對他的前景表示樂觀,盛宣懷得勢之時。蔡乃煌爲協調上海金融與財政等諸多問題,成天圍着招商局打轉。一口一個“盛大人”、“鄭大人”、恨不得執下屬禮參見。這查辦的消息一出來,不要說往日謙恭異常、折節下交的神情消逝得無影無蹤,就連“鄭大人”三字,從口中叫出來也是懶洋洋的,沒有一點兒精氣。
所有人都認爲鄭觀應完了,盛宣懷如何下場目前還猜不出來,但只要看看楊氏兄弟的命運和陳璧、李德順等人的下場,熟諳政治的人物都已經將盛宣懷判了死緩,所爭者無非是最後那麼一口氣罷了。雖然鄭觀應目前還是招商局地總辦,但有門路的都在四處打聽該如何收場。局裡早就人心惶惶,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能一夕數驚,有幾個地位僅次於他、平素又和他不對路的,要麼在暗地裡整他的黑材料,要麼在上下活動,準備取而代之。
好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地架勢。
也是,官屠大駕光臨,不殺幾個官能收場麼?能對得起這名聲麼?能砸了自己的招牌麼?
局勢詭譎,人心險惡,鄭觀應直感覺身心俱疲,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究竟誰是誰非還無從說起,但目前既然自己還掛着總辦地頭銜,便只能勉力支撐大局而絕不能倒下。
——江北提督段瑞第一時間就派兵封了招商局的檔案文庫,他沒有對抗、沒有抗爭,只是默默地承受,任由這些官兵往門上貼封條;
——報章上,各種各
疑、詆譭乃至辱罵、詆譭紛至沓來,他沒有分辨、沒是選擇性地無視,任由他人往自己頭上倒髒水。
唯一讓他覺得遺憾的是,由於盛宣懷的出事,原本板上釘釘、就差最後簽字的招商局商辦計劃泡了湯。那些信誓旦旦要入股、口口聲聲支持招商局發展的紳商在一夜間改了主意,以各種託詞來搪塞、躲避。
只有幾個人直截了當地點出了悲觀氣氛:“陶齋先生,現在局勢不明、我也是很爲難啊,我看還是等局勢明朗些再說吧……”
他奔走各方,希望有回天之力,只是無一例外地碰了釘子。何去何從,還真是讓人有些茫然與無助!
“來了”,岸邊有人忽地大喊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擡眼望去,可不是麼,招商局的輪船正疾速駛來,桅杆上飄揚的黃龍旗與欽差大臣旗在江風吹動下獵獵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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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穩穩地靠了岸,岸邊響起了鞭炮,剛纔一臉不耐煩的蔡乃煌已換上了無比謙卑的眼神,弓着身子站立在迎接人羣的最前面,準備親手把岑春攙扶上紅地毯。
衆人擡眼看時,有人已從船艙裡大步流星的走來,身後跟着一串的侍衛與親隨,不是岑春煊又是誰。
“臣等恭迎欽差大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碼頭上跪倒了一片。
“都起來吧。”
“臣等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岑春煊犀利的眼神在蔡乃煌面上掃過,看得人有些頭皮發麻。
大禮畢,蔡乃煌用無比諂媚的聲音說道:“岑中堂遠來辛苦,卑職蔡乃煌在此率衆恭迎!”
哪知岑春煊頗爲不悅,劍眉一挑,手指岸上的各色擺設,呵斥道:“來之前不是已電告爾等不要大肆鋪陳麼?怎麼還擺出這麼大的排場?”
“欽差大人來滬,禮節豈可怠慢,何況下官已經減少許多了。”沒想到當面就是一頓來不留情面的訓斥,蔡乃煌忍不住心裡就要咒罵,嘴上卻愈發恭順,身子彎得也更低了。
剛走了兩步,人羣自覺地排成兩行,讓出了中間鋪陳的紅地毯,看着猩紅的有些刺眼的地毯,岑春煊憤憤地一跺腳:“罷了,罷了,明日某又爲報界笑料。”
“中堂大人說笑了。”一看馬屁排錯了地方,蔡乃煌滿頭大汗,忙不迭解釋,“這是上海目前最爲時髦的迎往禮節……”
“本官此次南巡,爲的是查辦參劾盛宣懷一案,重點在輪船招商局等處,與上海衙門無關,除必要協助外,官府正事不可荒廢。如果興師動衆,我有何面目向皇上解釋?你且去忙吧……”
“這……”一干人猶如盛夏天當頭被兜了一盆雪水,個個面面相覷。
蔡乃煌的反應還算快:“既然大人不喜如此,卑職便先引大人去下榻之處休息。”
“蔡大人不必費心,本官在滬居住過一段時日,風土人情都算熟悉,住處亦有,毋庸勞心。”不等蔡乃煌尷尬的神色退去,岑春煊直接喊,“鄭正翔先生何在?”
“下官給中堂大人見禮。”聽得點到自己名字,鄭觀應從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裡走了出來,神色亦是不卑不亢。
“老先生客氣。”岑春對他的態度反倒要強於蔡道臺,“本官來意想必你也明白,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由先生做東,找一僻靜處,帶上三五隨從,咱們先攀談起來。”
“大人,這……”鄭觀應爲難似地看了看蔡乃煌,後者連忙回答,“下官已爲欽差大人備下接風宴,請務必出席,以慰紳商學各界之望。”
岑春煊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本官任務很緊,沒功夫在觥籌交錯中靡費時間,鄭大人,煩請帶路!”
“大人厚愛,敢不從命!”
端的是雷霆萬鈞、特立獨行,望着岑春煊與鄭觀應等人揚長而去的身影,倒讓狠下了一番功夫的蔡乃煌難堪萬分,只覺難以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