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自由選擇的話,再讓端方選擇100,他也不會選擇親赴永平府處理民變的。如果是單純的處理民變,不僅簡單,他亦早有經驗,足可以得心應手。但這次民變的複雜不在於民變本身,而在民變背後的華、洋對抗,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理解,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之事,這便讓他頗爲躊躇與犯難。若不是朝廷催促的緊,林廣宇又下了上諭嚴詞斥責,端方原本還揣着拖一日是一日的態度。理由也是現成的——毅軍不穩,有釀成更大變故的先兆,他作爲一省長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諭令清清楚楚打消了他的念頭,毅軍之事由專人處理,直督務必解決永平民變,否則御史將強詞彈劾。
見夠了御史的罵人筆和皇帝的殺人刀,端方再有一百個不請願,永平一行也在所難免。毅軍果然是有騷亂的跡象,臨行前他也不敢調用,只叫上自兩江便一直跟隨他的貼身親隨前往,以保萬無一失,免受池魚之殃。
待他趕到永平府之時,直隸提法道特派專員其實已經將有關“民變”的情況調查得差不多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專員以最佳的耐心、最大地決心、最久地細心。將整件案子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翻了一遍。從而得出了最後的事情真相,寫成了厚厚一本條陳呈遞給端方過目。
就事態真相而言,中國方面和英國方面所描繪內容並無多少區別。無非是:礦工與管事起衝突,引起大規模對峙乃至罷工,礦上在處理時開槍傷了人,然後便是大規模騷亂云云……
一邊翻閱着條陳,端方一邊在想着心事:這事該怎麼辦呢?想着想着,眉頭已經越擰越緊。問道:“此間調查,還有遺漏否?”
“稟大人,除開平局幾位洋先生未能調查後錄得口供,其餘與事件相關之人,屬下均已一一問明。條陳上所有描述,句句屬實,亦有他們的簽名或手印……”
“我地意思是……”端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心底想問的其實是——對這樣一份事情經過調查。英國方面有何意見?
又是雲裡霧裡繞了好大一圈,專員才明白總督大人的言下之意是什麼,他啞然失笑,但又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加以敘述:
在衆多見證人面前。要想說謊是不太容易的,英國人也深知這一點。德璀琳和那森不在案情細節上與專員相糾纏。只反覆聲明,礦上對礦工的管理是正當的,開槍是被迫云云。
而礦工羣則認定一條死理,不管我們怎麼鬧,你都不該開槍,何況還死了人。在開槍之時,誰能分得清你是蓄意還是“被迫”?
但這樣說並不能滿足端方所欲知道地情形,無怪乎他眉頭的川字會擰得越來越緊。
在專員的心裡,他對端方的到來是一種極大的慶幸,連續拿掉兩個知府後,案件處理者這個位置幾乎成爲直隸司法界的噩夢,專員被選中擔當此任時,仍感慨於造化弄人。事態的發展也沒有超乎他的想象,在調查清楚事實、準備認定責任之時,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完成這樣地使命與任務。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在兩方之間斡旋,希望能夠得到一條折中的解決方案——在這個意義上,這個法官其實是軟弱且無能的,哪有法官在刑事案原被告之間進行調解以判案地?
端方也深知此理,所以爲之頭疼異常。
“大人,開平方面的立場起初很強硬,謂如果不按照他們意思來,此案永遠也不要想了結,而中英之間地外交關係亦會受到影響。但據卑職觀察,最近一二月以來,德璀琳先生也好、那森先生也罷,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緩和。”
“這是爲何?”
“因爲案子的久拖不決造成了開平的巨大損失。”
如果認真追究原因,開平態度的鬆動不是因爲德璀琳與那森的良心發現,亦不是輿論攻勢的奏效,而是在於開平搖搖欲墜的生產能力與股票價格。
萬餘礦工罷工後的開平變成了一座死礦,
工、無人出煤,不管德、那兩人使出怎樣的招數,礦便是一個——在礦上不承認錯誤且退還無理扣款後,罷工絕不恢復。在聲浪面前,開平出現了致命誤判,以爲這批泥腿子只是說說而已,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因生活陷入困境而自動討饒,便堅持着僵硬立場而沒有鬆動。
如果在市場上只有這兩個主體,開平的策略或許會成功,但他忘記了還有個開。在開平與礦工僵持期間,,開緊緊抓住機會,利用擴大生產的號召,將這批礦工悉數羅致帳下,非但解決了因生產規模擴大而帶來的勞動力緊缺問題,而且還將了開平一軍。面對節節攀升的煤價,德、那兩人傻眼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開會有如此動作——可見,“乘人之危”並非是洋鬼子的專利。
開平也嘗試着招募新人擔當開採任務,但當地人並不賣賬,辛辛苦苦招募的外鄉人到了州後,只消一聽到類似的風聲,必然人心惶惶,而且工頭們迫於上次情況的教訓,也不敢對工人太過疾言厲色,這些幾乎都是新手的工人在勞動效率上根本就是慘不忍睹。開平出煤的數量與質量都嚴重下降,個別礦區甚至到現在都沒能恢復生產,只能眼睜睜看着地下水淹沒整個作業面。
價格戰開始以來,開平已蒙受了近500元的損失,開的虧損原本與之旗鼓相當,但現在抓住機會,利用市場空缺期大量銷售,挽回了相當程度的損失,另一面在招募商股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一面是經濟的煎熬與窘迫,另一面是競爭對手的咄咄逼人,開平終於感到了徹頭徹尾的恐懼。
天津股票交易所裡的開平股票的價格充分反映了這種恐懼的顯現,幾乎淪爲無人問津的垃圾貨,所有人都在猜測開平什麼時候破產,英國人什麼時候滾蛋。
周學熙等人也翹首盼望着這一天,但他有更深層次的考慮,那些無人問津的開平股票,被他以隱蔽的、巧妙的方法悄悄吸納,總份額已超過了15%。這是建立在資本基礎上的強大威懾力,雖然不足以動搖洋鬼子的股權實際控制力,但另一面也驗證了開的影響力。
在雙方僵持不下,繼續對峙下去又非常不利的局面下,端方收到了一個收購開平股票的一攬子方案——即開在承擔開平全部負債的基礎上,額外給予開平股東200元用於收購開平股票。
在這個方案中,端方的任務要輕得多,他扮演的角色只負責提出來並與洋鬼子進行交涉。相對於德璀琳等人當時的漫天要價,這個價格顯然比較低的,其身價從1700萬元大幅縮響,其貶值率也達到了近三分之二。但與德璀琳、那森等人巧取豪奪開平控制權所付出的8讓的國家利權,現在要多付出幾萬乃至十幾萬倍的代價贖回,這中間的種種,無不令人扼腕嘆息。
對這種條件,張翼自然是極力反對的,因爲這會影響到他“終身督辦”的地位,他這個蠢人始終沒有看清楚,他的洋主子之所以將他的“權力”看得如此之重,只是爲了掩蓋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已,需要表示反對意見而又不能撕破臉時,張翼便因他們的利益而被當作槍使——這即是奴才的悲哀。
端方看得很清楚,矛盾焦點逐步從開平與開兩大礦之間的對立轉向周學熙與德璀琳、那森等人之間的衝突,現在又轉變爲英國與中國之間的外交糾紛。
在朱爾典心目中,大英帝國的利益和價值並不建立在類似與德璀琳與那森這類唯利是圖的人身上,相反他們的舉動倒是爲大不列顛的光輝抹黑,之所以他答應兩人的請求,借不同的外交場合釋放出來,實質還是將其看着一種可用於交換的價值罷了。
200元的價格,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要看人怎麼理解,他反正是在等待更爲合適的出價,而這種出價的高深與學問,已經使永平府主戰場成爲了擺設。
不惟朱爾典,端方也在焦急地等待最後底牌的亮相。
在關鍵之時,樑敦彥出場了,他將扮演一錘定音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