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蹟麼?望着鐵窗外的天空,汪精衛呆呆地問自己。
神鬼之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但就當着自己的面,善耆居然念出了詩中詞句,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他無法判斷這究竟是虛幻還是真實,但感覺一定是哪裡出了錯。
除了神蹟,善耆的另一句話也在他腦海久久盤旋——以十年爲期,若改良果無建樹,則清帝自動退位……對這種承諾他素來是嗤之以鼻的,但對方既然能當面說出來,顯然並不是隨口胡謅的騙人話——也沒必要用這樣的話來調侃自己。
這樣的皇帝究竟在想什麼呢?他第一次對於自己的判斷力表示了懷疑。
“汪先生,又有大人來看你……”
自汪精衛被捕後,關押他的天牢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熱之處,外圍一圈兒巡警,裡三層、外三層都由禁衛軍嚴密看管——除了表面更多還在實質上——載灃來過了,說了兩句“大好青年何必誤入歧途?”這樣不痛不癢的話;岑春煊也來過了,這個當時用公費保送自己出國的地方長官嘆息道“我當年選對了人,沒幫他選好路”;蔣方震、蔡鍔、良弼等一批在日本留學的禁衛軍軍官來看過了他……這種門庭若市的場面如果不是發生在天牢,簡直會讓人以爲最近又有新貴發跡!
這回來的是誰?汪精衛疑惑地看過去,卻發現兩個清瘦男子走了進來,模樣似乎還有些眼熟。
“兆銘兄,別來無恙?”
“兩位是?”這個稱呼讓汪精衛頗有些疑惑。
“我是梁啓超。這位楊晢子。怎麼樣。算是老熟人了罷……”
原來是他們!汪精衛再一端詳,果然認出了昔日面孔,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位。日本一別,倒也有些時日了。”
“看你面色紅潤卻是過得不錯。”楊度一邊打趣,一邊推開了虛掩的牢門——汪精衛沒有逃跑的打算,也不具備逃跑地可能,獄卒第二天就不關門了,重犯、要犯們通常被銬上地手銬腳鐐也絲毫沒有蹤影。皇帝下了命令。獄卒們照顧唯恐不上心,哪還敢有什麼虐待?面色紅潤倒也不奇怪。
“筆戰數年,沒想到居然在這樣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梁啓超曾任《新民叢報》主編,與汪精衛任主筆地《民報》口水仗打得不可開交,現在想來大有世事滄桑之感。
“我亦沒有想到會有今日這一步,只能說卓如兄‘遠距離革命家’之語太過振聾發聵,精衛不得不自投羅網罷了。”汪兆銘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以往多次佔了上風,古人說得好,沒有常勝將軍。總也要落敗一回。”
“先看看這個。”楊度遞過去《帝國日報》,上面以醒目的標題刊登了汪精衛刺殺攝政王未遂。被捕入獄的消息。消息除簡要介紹事情經過外,還特意奉勸說“汪兆銘無性命之憂,各革命黨毋庸費心,若果有劫獄、營救想法,不是真救他,卻是真害他。”
“皙子,這必定是你的刀筆功夫。”汪精衛苦笑連連,“明着爲我着想,其實告誡革命黨不要蠢蠢欲動。權謀之功,可見一斑。”
“兆銘,你猜對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尾。”楊度遞過來一紙,“那消息不是我寫的,不過這消息卻是我打算放出去的。”
消息是:朝廷爲澄清輿論謠言,決定允革命黨領袖胡漢民一人前來探監,查看汪精衛是否得到人道對待,保證來去自由,不加羈押……
“這卻是一箭雙鵰。?”汪精衛地笑容愈發苦澀,“展堂是我至交好友,如不來,則無情無義,亦可攻訐革命黨言不盡實;若來,說不定自投羅網,京師天牢不過多安排一個牢籠罷了……即便果真來去自由,亦可宣示朝廷言而有信、人道主義,足夠臉上貼金。這權術,唉……”
也只能說說罷了,說與不說都不能擋住消息的釋放,何況這個消息本就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便是反對都無道理——楊皙子真是吃定了革命黨。
“今天來拜訪汪先生,除看望慰問外,還有幾句話想同先生講。”梁啓超微笑着道,“過去打筆戰,有時太過意氣用事,書不盡言,言亦有言不由衷之處,今日面晤,卻是一大契機。”
樑、楊兩人的來意汪精衛不用想就能猜得出——這陣子輪番上陣的架勢已
了,而且勸說方式也頗爲奇特,雖然各人各講各的道點卻差不多,只口不提讓汪精衛歸順朝廷,只說革命黨可敬;用革命來改良國家的方法可商榷;汪兄是大才,大才應有大才的用法;陳璧君是奇女子,要好好對待……
“請兩位賜教。”
“第一條,憲政改良也好,共和革命也罷,目的都是一個,希望是救國家於垂亡之際,拯民衆於水火之中……我們與汪兄地區別,只有手段的不同,絕無目的之不同。”
“主要是手段的不同,但也有目地的不同。革命後,我們要造就一個民衆公僕階層,讓官員爲老百姓服務,而不是像現在,官員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是地,你可以說刷新吏治,可以撤換官吏,但刷新來刷新去,民衆頭頂還有個皇帝,而且還不能通過任何手段逼迫他下臺。”
“革命黨是公僕思想,我們是父母官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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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僕是聽命於民衆的,至於父母官,”汪精衛呵呵一笑,“便擁有了責罵子女的權利,爲欺壓民衆提供了遮羞布。”
“不然,以中國的經驗,幾千年來沒有不想佔主人便宜的僕人,卻沒有不愛惜子女的父母。小時子女調皮,父母論理不清,只得以棍棒責之,待子女稍長,有羞恥之心,言語教育即可。現在民智未開,教育不行,猶如少年稚童,免不了有責罵之事,將來民智漸開,教育普及,則如同子女長大成人……”
這是誰也不能說服誰的。
“第二條,革命究竟是要革皇帝之命還是要革滿族之命?究竟是因爲他是皇帝而革之還是因爲他是惡政府總代表而革之?”
“革命絕不是要革滿族之命。滿族人口數百萬,革命黨絕無殺光滿人之想法,我們要革的,便是欺壓民衆、貪污腐化的那一小撮官員及皇室,以及維繫這一局面的制度。”
“那好,欺壓民衆之官員是以滿族爲衆還是以漢人爲衆?若該政府已經幡然醒悟,希冀自我革新,是不是堅持要革之?好比一人犯罪,是不是一點改正餘地都不給他?”
“不然,清廷已病入膏肓,絕無可醫治之理。”
“若果如此,則清廷覆滅即在眼前,革命既倒,不革命亦倒,何必多此一舉,只需等其自斃即可;若果如此,革命黨爲何害怕停止革命年,以觀後效之提議?昔日有人炸五大臣也稱是爲了革命,但審訊得知,是其怕朝廷果實現立憲而大改良乃至挽回氣運而炸之,擲炸彈者不是爲改造國家、造福民衆而炸,卻爲阻撓進步、拒絕革新而炸。莫非革命黨陽以革命爲託詞,陰以奪權爲目的?”
“我汪精衛一貫主張,革命後不攬權、不當官、不做議員。”
“兆銘兄果然光明磊落,與功名利祿毫不動心,可貴黨的同志呢?有多少做着開國元勳、開國功臣之夢?”
這是爭不出結果來的。
“第三條,革命家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慾,陳家小姐千里跟隨而來,爲你不惜拋灑一切,汪兄如何應之?革命黨也好,憲政黨也罷,不管政見如何分歧,都是中國人,都行中國風俗,我和皙子願各爲男女方主婚人,爲兩位操辦婚事。”
“這……”
“陳家小姐之情義天下有目共睹,如果做革命黨連家都不要,連婚都不結,如何向天下人宣示?汪兄爲革命已斷絕家庭關係,如果再爲革命斷絕婚姻關係……”楊度笑道,“難道要告訴天下百姓,革命黨都是些沒感情、沒家庭、沒人心的,有多少人願意相信革命黨的說教,願意跟革命黨走?”
汪精衛啞口無言。
“兩位高義,小弟銘感五內,此事卻還需與小妹商議後纔敢從命。”
“這是自然,何況我們也需時日準備。”
楊、樑目的已經達到,告辭時,汪精衛道:“此次暗殺之前,我原以爲滿清皇室都是些庸碌不堪、只知個人享受之徒,現在一番接觸,發現不盡其然,亦有見識深遠之人。天道深遠,政治奧妙無窮盡,若革命果真不適宜中國,請二位用改良方法將國家改造好,做實質上的革命黨,精衛雖死亦可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