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老老實實對每張卷子、每道題目都認真評閱,這幾天的功夫委實有些困難。但留美出身的唐紹儀稍一合計,便拿出了先進且快速的辦法。
以外文科考試爲例,唐紹儀便主張先看卷面而不管內容如何。如果卷面稀稀拉拉字數不多,或者反覆塗畫、模糊不清者,那多半就是學問沒有做到家之故——因爲外文科試卷的考題和中文科考題是一模一樣的,無非就是用外國文字表述而已。那頗具開放性、可答內容甚多的五道題目足足給了考生兩個時辰做答,如果僅僅用寥寥數語就打發了,決不是有真才實學之人所爲,更非慎重對待之道。
按照這個思路推行,評判時間窘迫的問題馬上迎刃而解,速度亦隨之加快。雖然也存在着微乎其微的錯殺可能,但與爭取時間相比,這也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另外,爲了加快流程,唐紹儀還請徐世昌出面,將考試涉及各部大臣一同請來閱卷,一來方便就地評判,二來也是對評閱者的有效監督。他本人更是以身作則,以職官大臣之尊和其餘評閱人一起挑燈夜戰。眼看各部主官親臨視察再加主考官的榜樣效果,對各評閱者而言着實大爲激發了士氣。
如果說資格初試是一幕笑話百出、令人忍俊不禁的輕鬆劇,那專業初試則是一幕嚴肅崇高、爲國攬才地正劇。職官部地閱卷室裡。每個人都屏聲靜氣,靜悄悄地飛奔走筆,在一張又一張地試卷上留下他們的評分與意見。不要小看這區區幾個數字和寥寥數語。很可能就決定了一個考生今後20年的前程。
當然,安靜只是常態,偶然間也會迸發出會心地笑聲與讚美。唐紹儀明文規定,凡是各科閱卷組一致認定是優異答卷或者閱卷組本身意見分歧較大者,必須經各部大臣現場討論決定。
會議室的門被敲開了,商科閱卷組評閱者恭恭敬敬地遞上一份試卷後道:“諸位大人。這份商科答卷極爲出色,閱卷組一致判定爲優異,而且認爲即便列名三甲都不爲過。”
內閣秘書收下考卷後便開始宣讀起來。
“寫的什麼?”評閱者當中唯有唐紹儀在會議室閱卷,他一邊快速地批閱手中試卷,一邊豎起耳朵關注。
“商科考題最後策論:中國實業建設當以何業爲先?嘗論述之?該生答曰:中國實業宜輕、重、礦各業並舉,以輕工爲主、重工爲次、礦業爲輔,三者比例以7:2:1較爲合理。輕工各業中,宜以紡織、印染等爲重。”
“有點意思。且再往下說……”
“我國兩千年以來,慣以男耕女織爲常,所用衣料十字**取之於農家自產,惟精美綢緞、上等衣料流行於市。但近50年來。此種局面時變事變,洋人屢屢攜其洋紗、洋布行銷本國。一年銷量達幾千萬兩之巨……何也?以一來洋紗、洋布輕便結實,其內在品質遠勝土紗土布,二來價格低廉,同樣一匹絹布,洋貨只及土貨三分之二售價;三來生產疾速,我國土貨慣用手搖紡車,縱辛勞一晝夜,所成亦有限,然者洋人機器一開,紡紗、織布均有專司,一晝夜可成上千人所用衣料……”
“道理說的不錯,不知有何妙策?”朗讀畢竟太慢,工商大臣周學熙不及待地接過試卷閱讀起來。
……工商實業本屬衆多,然者爲何獨重紡織?其一,紡織事關四萬萬同胞之衣着,人不可一日無衣,此則市場廣大,行銷有路,足可挽回利權;其二,紡織與冶鐵、造船相比,所用機器並不高深莫測,較易掌握,仿照亦相對較易;其三,紡織需大量人工,我國人口衆多,永無工人匱乏之患,且工錢較之外洋極爲低廉,紡織大盛之後可解決流民與失業問題;其四,紡織起點較低,對資本需求不大,適合商辦,且見效極速;其五,紡織對氣候要求無殊,對場地要求亦非苛刻,從南到北,幾乎各處皆可興建,無推廣之難……
洋洋灑灑幾千言,不但將在中國發展紡織的優勢一一道來,而且還將究竟如何仿行、如何着手的思路一條條明列,有論有據、有破有立,果然是一篇好文章。
周學熙讚不絕口,忙把試卷遞給其餘大員傳閱。
“好!”唐紹儀最後一個見到,匆匆忙忙看了兩遍後,把筆一擱,大聲叫好。
不惟所部主官和主考官都叫好,其餘衆人同樣也是一片叫好聲,唐紹儀提起藍筆寫下“最優”兩字——皇后新喪,27日不用紅語用藍色待之。
按照內部流程規定,試卷一旦標註“最優”兩字,則就有角逐該科三甲之望。
周學熙作爲所部主官,附署意見後又讀兩遍,越看越喜歡,恨不得當即知道此人是誰。但按考試規則,爲防考官徇私舞弊,參考考生姓名、籍貫、年齡、學業等個人信息全被裝訂起來,非到最後閱卷完畢、公諸於衆之時不能拆開。
看得周學熙如此愛才心切,急欲得知而又不願破壞規矩那副抓耳撓腮地模樣,職官部侍郎王照笑道:“周大人不必焦慮,下官知道此生來歷。”
王照升遷至職官部侍郎的速度堪比周學熙升遷至工商大臣的飛速。單就資歷,他原本只是吏部主事,不過一個從六品的小官。但他的際遇和經歷比起周學熙更爲特殊,他之所以
到這個任命,仍然與十一年前那場維新變法有關。擔任六品主事的王照因一份上書而觸動了光緒。釀就了吏部六堂官事件。直接加劇並惡化了帝黨與後黨之間的對立,堪稱是歷史關鍵地見證者,與康梁及六君子都被世人視爲維新變法地代表人物。
戊戌之後。王照飄零日本,矢志保皇,雖十年而不悔,回國後一躍而成爲職官部侍郎。
“此人名馮慶桂,與去年畢業於花旗國康奈爾大學,獲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名曰《論美國棉紗廠及中國仿行之辦法》,歸國之後,曾到遊學處報道,我當時便留意了一番。”
“原來如此。”
周學熙原本和外界一樣,以爲王照的任命不過是出自於皇帝對戌戌年舊事和舊部的回憶,現在看來,王照對於用人倒也有所心得。
這一夜註定是商科大放異彩地一夜。馮慶桂地試卷剛剛評閱完,商科評閱組又樂呵呵地送來兩份試卷。連稱,“此二人亦有三甲之望。”
王照閱後,樂呵呵告訴衆人:“諸位大人,這兩人我又認識。估計說出來,幾位大人也認識……”
牛了……王照這個記憶力!
“此二人其一爲陳錦濤。現在財政部仍幣制司主事,花旗國耶魯大學畢業,博士學位,其論文曰《社會流轉貨幣論》,這道幣制改革題目對他而言豈不是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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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照隨即又拿起另外一卷,說:“另一人是陳煥章……”
他剛說出個名字,唐紹儀就叫起來:“此人我知道,知道!”
看着衆人一頭霧水的模樣,唐紹儀連忙解釋道:“此次訪美歸國,此人還和我同船,至爲難得地是,居然還是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友。他同樣博士畢業,題目雖然怪了些,卻是極爲契合本國實際,曰《孔門理財學》。”
原來這兩人都是財政部名下,衆人閱後,忙向財政大臣載澤祝賀:“澤公手下果真是人才濟濟!”
一席話說得載澤臉上平添三分光彩,接過試卷仔細查看起來,原本略顯疲敝的神情一掃而光。
“既是如此高材生,又與唐大人熟悉,爲何不推薦一二,我這裡也好安排。”載澤說道,“陳錦濤歸國較早,我亦熟悉,原本正想着重用,正好此次也有機會,這陳煥章……”
唐紹儀有些驚訝:“我給他寫了推薦信啊,囑咐他回國之後一定要向財政部稟明,怎地澤公沒收到?”
“沒有。”載澤跌足嘆息,“還好他是留洋歸來,我想着還要歷練一番,便放他去跟隨熊希齡去直隸督查鹽政了……”
“還好,好好,秉三也是愛才地,不會虧待了他。”唐紹儀提起筆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最優”兩字的評語——三份試卷,工商部一人,財政部兩人,都是留美的高材生,這屆商科可真是人才濟濟。
衆人正在讚歎間,忽地商科評閱官又來,手拿試卷,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卻又彷彿有話要說。
“何事?”正巧唐紹儀手中的試卷已評閱完畢,眼看評閱官的臉色有異,單獨召進來詢問。
“商科組又發現一份試卷極優,也有三甲之資,只是前已報過三份,再評‘最優’恐怕諸位大人認爲我們過多過濫,本欲評個‘優等’了事,又恐埋沒人才,一咬牙還是拿來了……”
“什麼?”唐紹儀略一沉吟,“拿來我看。”
這份試卷對那道實業建設的策論有着不同看法,認爲本國實業當以興修鐵路爲先。認爲興修鐵路,一來可以改善交通,降低商業流轉的費用,減少流轉時間;二來可以吸納衆多貧苦子民勞作,可解決就業問題;三來鐵路發展必然帶來鋼鐵業、製造業發展,“所費者其一,所得者其五”——亦即至少五倍地拉動作用……
交通大臣樑士閱後大喜,忙道:“想不到我交通部亦有此等能人,妙哉,妙哉……王大人,此是何人?”
王照沉吟片刻後道:“這人我吃不準,不過像是王景春,畢業於花旗國伊利諾大學,博士論文題目爲《英國鐵路財政學》。”
該唐紹儀寫評語了,原本他也認定該是“最優”,但提筆到半空,忽地想到,三甲三甲,顧名思義便是三人,現在已有三人,如果再添一人豈非到時候難以取捨?
看着唐紹儀提筆後遲遲不肯落下,樑士急了,叫道:“唐大人、澤公、周大人,你們方纔評閱的三個最優,我無意見,全部贊同,但這位考生的答卷也是一流,較之三人只在伯仲之間,這‘最優’二字,萬萬不可吝嗇。”
這番話一出,載澤、周學熙都笑了,其餘諸人也是忍俊不禁。
王照打趣道:“樑大人,這考生一來與你無舊,二來不曾有親,爲何如此緊張……”
“本官愛才心切而力爭之難道不可以?”樑士牢牢捏着試卷,彷彿捏着無價寶貝一般,“這試卷依我看實屬最優之等,如果不肯,將來官司就是打到皇上跟前,我也不服!”
樑士其實是命硬之人,當年經濟特科,他明明中了狀元,但卻因爲名字中的樑頭康足觸怒了慈禧地忌諱而導致名落孫山,後來若不是袁世凱大力拔擢,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是故他對考試評定極爲敏感,不想讓有才之人委屈,否則將來再行拔擢可就困難了。
這倒委實有些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