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
奕劻平時總是擺出笑眯眯、慈眉善目的模樣,並不太生氣,也不會在家裡大發雷霆,更不會砸瓷器來出氣——要知道砸掉的可都是大價錢,都是別人孝敬上來的珍品,只是今兒個實在忍不住了,再貴的東西也不心疼。
眼看各地統兵大將紛紛進京,奕劻原本以爲憑自己鐵帽子親王和首席軍機的位置,靠朝中經營多年的關係網,借敘舊之名邀請這些丘八前來赴宴應當是太輕而易舉之事了——若是往常,人家想走慶王的門道,想到他家赴宴沒個幾萬、十幾萬銀子開路,連門都摸不着,這回自己拉下臉去讓載振親自去請,滿以爲已經給足了面子,結果卻讓人氣得吐血:
——王士珍、王英楷推說身體不太舒服不能前來;
——段祺瑞、馮國璋說另有他事不能前來;
——段芝貴因爲是袁世凱的乾兒子,要守靈不能前來;
——第一鎮統制何宗蓮說京城防衛責任重大,不敢擅離,日後必登門謝罪;
——第三鎮統制曹錕和徐世昌剛一起進京,說改日將與徐公一道來訪;
——第二朕統制張懷芝、第四鎮統制吳風嶺、第五鎮統制吳長純尚在半路趕不及;
——第八鎮統制張彪忙着赴安慶平叛,說沒空;
——第九鎮統制徐紹楨跟隨兩江總督端方一起平叛,只說推遲進京,來不來還是兩說……
生病?有事?騙誰啊?慶王爺這麼好糊弄?
剛剛被皇帝罷免的溥良也居然假戲真做,胡說什麼“偶感風寒”不來了。更氣的是,就連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鐵良也推說因公務繁忙,他日再登門拜訪。大張旗鼓搗騰了半天,結果卻只那桐一人前來——而他原本是來當陪客的。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望着奕劻那張因爲憤怒和暴躁而略微顯得有些變形的臉孔,那桐愣住了,他也沒料想到這個局面。載振坐在一邊生悶氣,他不僅親自出面請人,而且還藉着與袁克定拜把兄弟的關係委託他敲邊鼓,這些王八蛋居然這麼橫?當初你們求着我的時候有這般骨氣就好了。
“太后一走,滿朝文武就把本王當死人了?請他們吃頓飯都要端架子?”奕劻臉色陰沉得可怕。
“聽說北府這兩天可是熱鬧非凡,載濤、載洵自不必說,就是度支部,也是天天往那裡跑……王爺,咱們可得拿出章程來!”
北府者,醇親王府也;度支部者,鎮國公載澤的代稱。
這番話倒不是那桐故意要刺激奕劻,而是他着實深知奕劻猶豫不決的脾氣,不跟他點透,說不定還是雲裡霧裡的。
“倒還是岑雲階往我這裡來了一趟。”按皇帝吩咐,岑春煊專門登門“請罪”。奕劻是聰明人,哪裡敢真端起架子讓對方“請罪”,兩人扯了一會天,敘了一通舊,融洽地不得了,要在不明真相之人看來,這分明是兩個闊別已久的老友在攀談。
“這恐怕是皇上的意思。”
“就是皇上的意思。”奕劻一拍桌子站立起來,“這便是岑雲階的高明之處,他知道皇上的心思。那幫小毛孩子懂什麼?自古用生不如用熟,難道本王這麼多年飯是白吃的?光以爲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王爺的意思是?”
“太后走了,皇上親政了……咱們不是沒盼頭了,咱們的路寬着呢。”奕劻一樣一樣數落過來,“皇上要立憲,沒問題,咱們支持,太后都說9年預備立憲,咱們能不支持麼?皇上要抓權,沒關係,咱們給他,皇上要辦什麼咱就支持他什麼,他能不靠着咱們麼?聽說要練禁衛軍,好極了,等皇上練成了禁衛軍,看那些亂臣賊子還叫囂什麼,難不成用禁衛軍來對付本王?皇上要踢開那些不開眼的傢伙,不用他開口,咱就幫他處理掉,溥良、溥頲等一班不識趣的傢伙早該讓路了……”
似乎是發泄,似乎又在自言自語,奕劻林林總總、羅羅嗦嗦說了一大通,卻讓那桐寬心了不少——他原本以爲對方都有了退隱之意。
“退隱?”奕劻狂笑,“那是張之洞這幫老不死搞出來的名堂,本王纔不退隱!只要我一天還在朝中,這些污水就一天不敢正面潑過來。琴軒,你以爲光退隱就能解決問題?那幫傢伙虎視眈眈地望着你,正愁沒機會下手,知道你退隱,知道你聖眷已衰,會使出各種各樣的招數來對付你……退隱解決不了出路。”
不得不承認奕劻的話很有道理。一退隱就變成了死老虎,正好成爲矛盾轉移的焦點,一旦成爲衆矢之的,即便皇帝沒那個心思也架不住羣情洶涌——那纔是打死老虎的可怕後果。
“皇上想幹什麼,咱就順着他。”奕劻彷彿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軍機裡,岑春煊、載灃惟皇上馬首是瞻,如果我和你再靠過去,外加一個徐世昌,那就是大部分人的局面了——皇上想辦什麼事,只要軍機點了頭就好辦。要是有哪個不識趣,非要跳出來說三道四的,不用皇上開口,本王就直接廢了他。”
高明!那桐不由得欽佩起奕劻的決斷來。論目前形勢,慶王自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若堅持和皇上對着幹,雖然多半落於下風,倒也能讓皇帝累得夠嗆,若是反過來呢……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則亡——何必違逆?
該如何下手呢?那桐沒了主意,總不能跑到皇帝跟前去搖尾乞憐:皇上,您想辦什麼?微臣幫您辦了吧……那不是高明,那是愚蠢。爲人臣者,最要緊的本事就是揣摩上意,在上位者已有想法但還沒說出來之前便把事情給辦好了——這纔是眼力,這纔是本事。
“琴軒,本王想到一個主意,不過還得你辛苦一番……”奕劻附在那桐耳朵邊上悄悄說了好幾句。載振一句也沒有聽清,那桐卻喜形於色,連連拍案叫絕:“王爺,這主意高明!姜果真是老的辣!”
“你可得抓緊了。”
“我等會回去便辦!保管一炮打響!”
“多下點功夫,讓那些小兔崽子看看,什麼叫老成謀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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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楊度和良弼再次進宮,身後還跟着另外兩人。大內侍衛的眼力都是最好的,知道這兩位都是最近熱得燙手的人物,天天被皇帝召見,有時候甚至在入夜後宮門已鎖的情況下都能有辦法讓侍衛門開門放進來,當下誰也不敢怠慢。
一覈對腰牌——其實也不用覈對,兩人的臉孔是最好的腰牌,自然準確無誤。可看着兩人身後的一老一少,侍衛有些犯難:“大人,這兩人……”
良弼笑盈盈地從懷裡掏出一道聖旨:“這是皇上旨意,讓我帶此二人隨同覲見。”
那便放行!只是,直到這一行4人過去後很久,宮禁侍衛仍然在小聲嘀咕。
“後面跟着那兩人我怎麼瞅着這麼眼熟?”這卻是老資格侍衛說話,他沒有後臺,又沒有奉承拍馬的本事,一直老老實實幹他的侍衛。
“老哥,不是你老眼昏花了吧?兄弟和你一起值崗了這麼多年,這兩人分明是面生的很……”
“也是,黑燈瞎火的,估計看差了。”
——其實,他並沒有看錯,這看上去讓他頗覺面熟的一老一少正是清廷通緝的要犯——康有爲和梁啓超。10年前,作爲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們經常出入宮禁,早就混了臉熟;10年後的今天,再度走入這高牆大院,再次目睹這黃牆黑瓦,卻是物是人非,讓他們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
養心殿裡,林廣宇已經伸長了脖子。來了,他看到了他們的身影,近了,他分明聽到了腳步聲,他靜靜地轉過身去,琢磨着該講些什麼。
“皇上!”身後,悲悵聲、磕頭聲和呼喊聲拖着長長的音調鑽入了皇帝的耳膜——康、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