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似乎連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鳳婧衣趕到承天門外的刑場,那裡已經聚集很多圍觀的大夏人,爭着都要看一看那個神秘傳奇的南唐長公主到底是何許人也。
再者,大夏曆來甚少處以腰斬這樣殘酷的刑罰,故而聞聲來看熱鬧的便更多了。
今日監督行刑的宗人府宗令,和暫代刑部尚書一職的邵大人,行刑的時辰將至,犯人被精衛營的人押上了高大寬闊的刑臺。
宗人府宗令看到走來的人不由一震,喚道,“邵大人,那邊……櫟”
邵尚書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這纔看到被守衛攔着的人,兩人連忙從監斬臺上起身趕了過去。
“見過鈺昭儀娘娘。”
鳳婧衣望了望刑臺上,直言道,“我想到刑臺上見見她。賦”
邵尚書兩人相互望了望,面色有些爲難,“鈺昭儀娘娘,這個……臣等實在有些爲難。”
“我只是過去看看,問她幾句話而已。”鳳婧衣道。
“這個……”邵尚書還是難以答應的樣子。
宗人府宗令想了想,朝邵尚書道,“娘娘與那犯人有着殺父之仇,心中定有疑問要質問那犯人,你我通融一番,也算全了娘娘一番孝心,相信皇上也不會追究的。”
他雖沒有見過這鈺昭儀幾面,可皇上如今對這鈺昭儀的寵愛可是宮中不會再有第二個,給了她的人情對他總是沒什麼壞處的。
邵尚書心中自然不願,卻對方是皇帝寵妃,他又怎麼好太過爲難,便道,“那時間不能太久,不能耽誤行刑。”
“多謝兩位大人。”鳳婧衣頷首謝道。
“鈺昭儀娘娘這邊請。”宗人府宗令帶路道。
鳳婧衣默然跟着他上了刑臺,望了望被押着跪在行臺上的卞玉兒,道,“大人,可否容我與她單獨說幾句話。”
宗令大人想了想,一擡手帶着邊上幾名精衛營侍衛下了刑臺等着。
鳳婧衣站在那裡半晌,好不容易纔舉步走到了卞玉兒的跟前,蹲下身半跪在她面前道,“我欠一條命。”
卞玉兒擡頭望着她,一雙眼睛細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說道,“你不欠我什麼,我也不要你還什麼,如若你不是他心愛的女子,如若不是上官丞相所託,你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干?”
鳳婧衣抿了抿脣,無言以對。
“我一介無依無靠的孤女,難不成你還指望我是忠心愛國纔來救你性命?”卞玉兒嘲弄地笑了笑哼道。
“總歸是我欠你的。”鳳婧衣沙啞着聲音說道。
“他們救了我一條命,我爲他們還你一條命,如此而已。”卞玉兒平靜地說道。
鳳婧衣望着她,艱難地扯出一絲笑意,道,“你和素素真的很像,連脾氣稟性都有些像。”
“是嗎?”卞玉兒淡淡笑了笑,道,“可惜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
鳳婧衣沉默,對着這個人她無法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
“老丞相怎麼樣了?”卞玉兒問道。
鳳婧衣抿脣沉默了一會兒,坦言道,“已經過世了。”
“我沒有殺他。”卞玉兒道。
“我知道。”
卞玉兒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沉默了許久開口道,“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向我說起了上官素,說起了你,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長什麼樣,你笑起來什麼樣,他爲什麼就是那麼喜歡你,喜歡到眼裡心裡都容不下任何一個女子的存在。”
鳳婧衣怔怔地看着她,原來……這個人也如素素那般愛慕着上官邑。
“人都要死了,我也沒什麼說不出口的,我喜歡他。”她似是在回憶着什麼,目光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戰場之上,我險些死在亂箭之中,他一騎白馬飛馳而來,那時候我以爲我是遇到了降世的天神,可是……他終究不是我的神,他是你的。”
鳳婧衣靜靜地聽着,聽着她訴說着許多年不曾對任何人道出的心事。
“他將從帶場上帶出去,將我送到了上官丞相那裡,自那之後之後卻再也沒有去見過我。”卞玉兒說着,眼底的笑意溫柔中染上幾分悲傷,“可是,我卻很多次在人羣中看到他帶兵出征,看到他凱旋而歸,無數的人都傳揚着南唐長公主和南唐大將軍是如何天造地設,如何珠聯璧合,我也終於知道我喜歡上了一個永遠也不會喜歡上我的男人。”
鳳婧衣沉默,她知道她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餘的。
“聽說,他現在在北漢,是真的嗎?”卞玉望向她問道。
“是,他現在是北漢的鴻宣太子。”鳳婧衣微微點了點頭說道。
“那就好。”卞玉兒輕輕地笑了笑,望着她道,“鳳婧衣,我願代你而死,只因爲你是他最愛的女子,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
鳳婧衣咬牙忍住心中的翻涌的悲痛,靜靜地聽着她的一字一句。
“我愛他不會比你少,只是我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個,你若死了,他這一生都會痛苦,我不能成爲他身邊的那一個,但我想……他能如願以償。”卞玉兒道。
鳳婧衣緊抿着脣,嚥下一腔難言的苦澀。
“鳳婧衣!”卞玉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字字鏗鏘狠厲,“如若將來,你負情薄倖,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知道。”她鄭重應道。
“如此,我便也安心了。”卞玉兒長長舒了一口氣道。
鳳婧衣抿了抿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父母早亡,沒有名字的,不過那個繁花似錦的春天他給了我一個名字,花似錦。”卞玉兒說道。
他給了她一個名字,她爲他癡狂了一生。
“等我見到他,我會告訴他,這世上還有一個花似錦,愛他重逾一切。”鳳婧衣道。
“謝謝。”卞玉兒淺淺地笑了笑。
她看着這雙蒼涼的眼睛,似乎已經看到了這個人轉變,其實所有的事不用做的如此決絕,老丞相卻執意要以這樣慘烈的方式,這累累的血債讓她走上她該走的路。
死固然可怕,可真的難的是活的人。
“鈺昭儀娘娘,行刑的時辰到了。”宗人府宗令站在刑臺下高聲提醒道。
鳳婧衣側頭望了望,對着卞玉兒說道,“對不起,也許就連你死了,我連收斂屍骨都不能做。”
“我住的宮苑那裡,窗外的海棠樹下埋了一個盒子,那是當年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你去拿着等回南唐的時候,務必將它帶回去還給他。”卞玉兒道。
她當然怕死,可是從她答應老丞相來到這盛京城,她就早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
可能死得那沒有那麼容易,不過早晚都是要死的。
“好。”鳳婧衣應聲,緩緩站起身來,退到了刑臺的邊上站着。
邵尚書兩人過來,道,“鈺昭儀娘娘,犯人要行刑了,您請移駕別污了眼睛。”
“不,我要看着她死。”鳳婧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說道。
“可是這……”邵尚書有些爲難。
宗令大人拉着他到邊上說了幾句,無非是順着鈺昭儀的意思,也是順着皇上的意思。
邵尚書雖不想同意,但這一次的事情也牽連的邵家,若是再一不小心觸怒了龍顏,邵家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反正她只是要在這裡看而已。
她自己看着都不怕做惡夢,他們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那臣等先告退了。”邵尚書兩人道。
鳳婧衣沒有說話,只是默然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監斬臺上,宗人府宗令拿起令牌高聲宣道,“行——刑——”
刑臺上行刑的劊子手也都紛紛就位,他們也算是砍過不少人頭的,可這般處以腰斬之刑的卻還是第一次遇到。
大夏的腰斬之刑極爲殘忍,先斷人手腳,再斬其腰部,因爲這些都不是能致死人的,犯人會承受極大的痛苦卻又死不了,然後要等到差不多一個時辰,犯人實在流血過多,或是熬住自己纔會死。
死不可怕,可怕是那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烏雲沉沉的天上,悶雷滾滾,似是大雨將至。
卞玉兒被拖着仰躺在地上,行刑的人手起刀落斬了她的雙手,她整個人痛得不斷抽搐,望着天痛苦地嘶叫出聲。
鳳婧衣低眉望着滾落在腳邊的一隻斷手,她的手很修長漂亮,此刻就在她的腳邊手指都不斷顫動着,最後漸漸地僵硬着一動也不動了。
“主子,主子,不要看了……”沁芳拉着鳳婧衣勸道。
鳳婧衣卻還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而後緩緩又將目光移向了幾步之外已經被斷了手的人,劊子手們提着刀來到她的腿部,準備進行行刑的第二步。
沁芳捂着嘴,淚流滿面,卻無法阻止這殘忍的一幕。
劊子手相互望了一眼,一前一後揮刀斬斷她的腳,手腳殘廢的人在一地血泊中痛苦顫動,嘶叫的聲音都啞了。
這看似都不過是轉眼的功夫,可是對於受刑和觀刑的兩個人,卻是無比漫長的折磨。
鳳婧衣一瞬不瞬地盯着每一步,看着受刑之人的每一分痛苦的神情,看着行刑的人準備放下腰斬的鍘刀,垂在身側的手不由顫了顫……
“主子,走吧,別看了,求你別看了……”沁芳強行想要拖着她離開,不忍再讓她看樣殘酷的畫面,可站在那裡的人卻怎麼也不肯走開。
監臺上邵尚書兩人別開目光都不忍去看刑臺上的畫面,只是高聲宣道“落鍘!”
固定鍘刀的繩索系在刑臺的一處石臺,只要繩索一斷沉重鋒利的鍘刀就會落下來,將下面的人攔腰斬開。
一名劊子手持刀站在繩索的邊上,聽到下令的聲音緩緩揮起寒刀冽冽的大刀,手起刀落斬斷了繩索,幾百斤重的鍘刀脫離繩索的控制緩緩從上方落了下來。
“嚓!”地一聲,鮮血濺了一地,受刑的人上身和下身從腰際被斬成了兩斷,在血泊之中不停的抽搐顫動。
卞玉兒睜着血絲遍佈的眼睛,望着烏雲密佈的天空,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可是連叫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痛……
鋪天蓋地的痛……
每一寸骨頭都蔓延着痛……
一個時辰,她還要等一個時辰,她從未覺得時間會這樣的漫長,漫長得恍惚已經在輪迴歷經了幾生幾世……
她緩緩轉動着頭望向站在一旁的鳳婧衣,目光滿含乞求,翕動着脣想說什麼,卻沒有力氣發出一絲聲音。
天際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刑臺上血瞬間便是一地的血水。
“主子,走啊,走啊……”沁芳乞求地哭道。
可是,鳳婧衣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望着血水裡將死未死的人。
突地,她一下衝上前奪了最近的一名劊子的刀,一刀落下親手砍掉了受刑之人的頭顱,監斬臺上和圍觀的百姓不由倒抽了一口氣涼氣……
鳳婧衣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一地血水之中,藉着手中的刀支撐着身體,沁芳哭叫着撲上前扶住她。
“主子!”
她望着不遠處血流如注的頭顱,口中喃喃道,“死吧,死吧……”
死了,就不會這麼痛了。
邵尚書兩人從監斬臺過來,孫平也帶着人尋了過來,過來將傘撐在了鳳婧衣頭頂便責怪道,“沁芳,你怎麼能帶娘娘上這樣的地方來。”
沁芳咬着脣,哭得泣不成聲,她想來,她又如何攔得住。
“快點,快扶娘娘上馬車去,仔細一會兒再淋出個好歹來。”孫平道。
沁芳慌亂地點了點頭,伸手想要拿掉鳳婧衣握着的刀,卻發現她握好緊,她費好一番力氣纔給扳開。
“孫公公,這……”鈺昭儀私自動手打亂了行刑,這他們怎麼好向皇上交待。
孫平吩咐沁芳和宮人先送人去馬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昭儀娘娘就那個一個親人,死在了這犯人手裡心中有恨也是難免的,只不過這話說上去便沒那麼好聽了,皇上只要聽到犯人死了便行了,至於她怎麼死的沒那麼重要,那話該怎麼向皇上說,相信兩位大人不用咱家再提點了。”
說罷,微一拱手轉身快步朝着不遠處的馬車而去。
馬車駛進了承天門,沁芳撐着傘將人扶下了馬車,孫平上前道,“鈺昭儀娘娘,這會兒雨大,您先就近到皇極殿吧。”
皇上甚是擔心,吩咐了他一回宮,先帶人來皇極殿。
鳳婧衣卻恍若未聞,扶着泣芳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靜華宮的方向去,這個時候她怎麼還能去面對那個人。
沁芳扭頭道,”孫公公,你先回去向皇上回話吧,順便請太醫到凌波殿來一趟。”
孫平撐着傘點了點頭,道,“那你們好生照應着。”
說吧,撐着傘趕緊往皇極殿去回話。
“主子,你慢點……”沁芳勸道。
鳳婧衣扶着宮牆跌跌撞撞的走着,衣裙上滿是血污,沁芳雖然在邊上給她撐着傘,可一身早已經淋得溼透了。
殺兄之仇,亡國之恨,那是他與她誰也放不下,衝不破的魔障。
大好河好,他又豈會拱手送於一個欺情騙愛的仇人。社稷百姓,生死追隨的友人,她又怎能輕易拋卻,只爲一瞬的心安。
一寸河山一寸血,不是我的血,便是你的血。
夏候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