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夏侯徹緩緩掀開眼簾,淡淡地掃了一眼周圍的人,卻並未有一絲身陷絕境的恐慌,反是那一副沉穩從容的王者風範,讓人頗是意外。
“殺我?就憑你?”他冷然一笑道。
若非是因爲他,就憑他當初害他兒子一事,他又豈會再留他在今日。
鳳景高踞馬俯視着雪地裡的人,平靜道,“以往的你,朕不敢說,但對付如今的你,綽綽有餘了。”
若夏侯徹還是以往的夏侯徹,便是再有十個他也難是他對手,可是現在他重傷在身,性命岌岌可危,要殺他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是之前皇姐一直在,他無法下手,如今她走了,就不會再有人會護着他了。
“送來的食物和水裡,你早動了手腳是吧。”夏侯徹道。
這個人想殺他,但不會當着她的面下手,纔想方設法地將她支開好藉機下手,終究也是讓他達到目的了。
“皇姐對你心軟,朕可不會。”鳳景咬牙切齒地道。
如果他不在食物和水裡動手腳把皇姐支開,等到他與他的那些將領會合了,他又哪裡還有下手的機會。
“不過,你也只會使這些見不得人的小把戲。”夏侯徹冷笑哼道。
雖然看不過去,但總歸他現在是栽在他手裡了。
鳳景下了馬,殺氣凜凜地一步一步逼近前去,“朕很清楚,自己不是你的對手,若不使這些手段,又如何能打敗你?”
夏侯徹以劍撐着站起身,直視着幾步開外的人,“都沒動手較量,就那麼肯定朕能敗在你手上?”
雖然是這麼說着,可是心裡卻也明白,這樣的處境確實是對自己極其不利的。
鳳景接過侍衛遞來的兵刃,咬牙便劈過來了,但卻沒想到面對已經重傷的夏侯徹,自己這一劍竟然還是劈了空,很快又反應過來連番攻擊,不給對方一絲喘息之機。
他再怎麼強大,現在也是強駑之末了,逞強不了多久的。
夏侯徹一邊與他交手着,一邊卻是在往利於自己離開的方向撤退,他現在是一個人與他交手,一旦殺他不成,定下令讓人羣起而圍攻,他沒有留下等死的道理。
但是,在他還沒有搶到馬匹之時,鳳景卻已經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揚手一揮道,“殺了他!”
夏侯徹咬牙爬上了馬背,因爲前路雪崩馬匹跑不過去,只得調頭往其它的方向走。
他現在不能跟他們硬碰硬,只要撐過一天她帶人回來,相信方湛他們也會跟過來,到時候找不到他人,就一定會知道有什麼變故,那時候他就可以脫身了。
說來也是可笑,自己以前一門心思地要把他們姐弟兩揪出來殺之而後快,如今他們一個一個地接連站在他眼前了,他卻不殺他們了,反而被人追成這般模樣。
鳳景咬牙看着打馬而去的人,憤恨地下令道,“追!”
好不容易纔等到今天,他豈會這樣放過他。
夏侯徹本就有傷在身,加之又內傷發作,整個人趴在了馬背上趕路,可是後面的人卻一直緊追不放,加之又在這雪地裡,他要想脫身掩去行蹤,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鳳婧衣朝着侍衛所指的方向,可這周圍的路卻不是她所熟悉的,到了岔路口一時間不知道往哪邊走了,後來仔細一想鳳景不也是去找他們的,尋着他的馬蹄印走就行了。
可是,再往雪地裡看,雪地裡的印子卻比來時的路要淺好多,好像只有往這邊來的腳印,這不由讓她有些納悶兒了,剛纔走還明明看到有的。
她想了想又折了回去,竟發現雪地裡不遠處又繞開折回來路方向的馬蹄印,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
鳳景沒有按所說的地去找蕭昱他們,反而是避着她折了回去,而那裡只有夏侯徹了……
這麼一想,她心下一沉,也顧不上再去找淳于越他們求救,趕緊朝着來時的路折了回去,可是原先的地方,哪裡還有那個人的蹤跡,只有雪地裡隱約的血跡讓她昭示着發生過什麼。
她尋着雪地裡的馬蹄印朝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追蹤,心卻一直緊緊懸着,若是鳳景真要趁着這個時候對他下手,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是很難逃過一劫的,她必須得儘快趕過去阻止才行。
她一路尋着腳印追趕,可是那些腳印卻好像沒有了盡頭,怎麼追不上他們的人。
自己明明知道鳳景對他心有仇恨,卻還疏忽大意了,哪裡料到他會去而復返對付他,如今一想恐怕夏侯徹的內傷發作,也是他暗中動了手腳的。
她習慣於提防敵人,卻總是放鬆了對自己人的警惕,當年孩子的事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另一邊,夏侯徹已經被一行人追到了斷崖之邊,無路再走只得勒馬停了下來。
斷崖不高,下方卻是深不見底的冰湖,他望了望咬牙棄馬而行藉着雪滑到了下面,準備從冰面上通過到冰湖對面去,怎麼沒料到自己竟有一日會被人追得如此狼狽逃竄的地步。
“不能讓他過去。”鳳景帶着人馬,下馬緊隨而至。
夏侯徹本想過了湖,打碎湖面的冰,讓後面的人再也不法過湖追上他,奈何一路奔波加之重傷在身,又哪裡跑得過後面的人。
鳳景隨之在後,運足內力一劍不是劈向他腳下的冰面,頓時一陣嚓嚓的聲響,腳下裂開一道縫隙,冰面下的湖水隨之滲了上來,浸溼得腳只覺千萬根冰針扎一樣的疼。
夏侯徹在退,鳳景所帶的人卻緊難捨,不是直接與他交手,卻都是以刀刃破壞他腳下的冰面,想要將他沉下湖裡去。
鳳婧衣一路快馬趕回到斷崖邊,看到冰湖上交手的一行人,下了馬慌亂之下,幾乎整個人都是從上面滾下來的。
“鳳景!鳳景!”她嘶啞着聲音,用盡力氣地叫道。
鳳景聞聲回頭,看到狂奔而來的人瞳孔一縮,全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快折了回來,於是心下一橫想要再下殺手。
鳳婧衣看到他高高舉起的劍瞪大了眼睛,沉聲道,“你敢再動他,你我姐弟情份就到此爲盡了!”
鳳景緩緩轉過頭望向說話的人,目光漸漸幽冷駭人,“阿姐,爲了他,你要與我斷絕姐弟情份?”
這個人,從他出現就奪走了他們所有人原本幸福的生活,蕭大哥,素素,老丞相,他們所有人都因爲這個人失去了原本擁有的生命和幸福,可是她竟要如此護着他。
鳳婧衣定定地望着他,哽咽而顫抖地道,“小景,阿姐求你了,別殺他。”
她感覺,他若死了,她也會死。
“爲什麼?”鳳景眼中隱有淚光,有些瘋狂的偏執,“阿姐你告訴爲什麼,爲什麼我們十幾年的姐弟,你與蕭大哥十幾年的情意,竟抵不過與這個人的短短几年?”
何況,還是一個曾經一心要置他們於死地的人。
鳳婧衣淚眼望向被他們圍攻在中央的人,卻久久地沉默着沒說回答。
“既然沒有非留他不可的理由,你可以忘了給素素和老丞相報仇,我不能忘。”鳳景絕然道。
鳳婧衣看着鳳景眼底升騰而起的殺意,驚聲道,“我愛他!”
鳳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出自她的口中。
“我可以一輩子都不跟他在一起,一輩子不脫離南唐和北漢,可是你不能讓他死,他死了,我也會死的。”她顫抖而哽咽地說道。
他若死了,即便她人還活着,心也死如荒漠。
一邊是家國親人,一邊是心中摯愛,可是這兩邊都是互不相容的仇敵,她一直在這二者之間努力平衡,努力去做自己能做到一切,可根深蒂固的對立和仇恨又豈是她一個人所能化解的。
夏侯切看着不遠處的人,眼中緩緩現出溫柔的光華,雖然是死到臨頭了,但親耳聽到她這一番肺腑之言倒也值了。
鳳景不知是氣還是恨,胸腔微微起伏着,握劍的手更緊了幾分,一字一句沉冷地說道,“阿姐,便是你恨我,一輩子都不再認我這個弟弟,我也絕不會留他。”
這個再留着,永遠都是他們之間的一根刺。
也許,他死了,一次就會慢慢好起來。
“不!”鳳婧衣踉蹌地跪近,乞求道,“你不能殺他,你不能……”
鳳景卻先一步一劍劈碎了夏侯徹腳下所站的地方,夏侯徹整個人落入冰冷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讓他瞬間臉色便轉爲青白,奈何周圍都圍着人,他也無力再搏殺上岸。
鳳婧衣跑了過來,卻被鳳景下令讓人攔了下來,只能睜睜地看着他在沉在冰冷的湖水裡,她看到鳳景再度揚起的兵刃,使盡了力氣撲了過去跳進了水裡,擋在了夏侯徹的前面道。
“你若真容不下他,便先殺了我吧!”
不知是因爲寒冷還是恐懼,她整個人都不住地發抖,連開口的聲音都帶着哆嗦。
鳳景沒有與她說話,只是下令道,“還不拉長公主上來!”
鳳婧衣一聽慌亂地伸手在水裡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喃喃念說道,“我們說好要一起活着回去的,你說了不會讓我們的兒子做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們說好的,都不能食言……”
夏侯徹看着因爲自己而惶恐無助的她,一時心疼如刀割,一直以來她夾在他與家仇親人之間,何曾有這一刻安寧。
也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這些年她心裡的苦與痛。
幾名侍衛拉住她,用力地將她往崖上拖拽,她卻使終緊緊攥着她的手,手上的傷口也隨之繃裂,染了一手的血。
可是她一個人又怎麼抵得過幾個人的力氣,她急得望向自己拉着的人,眼淚止不住地流,“不要死啊,只要你活着,我跟你走,我現在就跟你走,你不要死……”
她知道,這一劫是逃不過了,可卻還是固執地想要聽到他的承諾。
他是守信的,只要答應的,就一定會做到的。
此刻,她迫切地需要他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肯定告訴她,他不會死。
夏侯徹看到她滿手的血,有些想要放開卻是被他緊緊抓着,連骨頭都被捏得有些疼。
鳳婧衣被人拖着上了崖,手卻還是緊緊抓着他的手,嘶啞着聲音哭叫道,“你不準死,夏侯徹,你不準死……”
鳳景見拉不開兩人,瞥了眼夏侯徹的手臂,手起劍落便劈了過去。
鳳婧衣看到劍光一閃,慌忙鬆開了手,卻只睜睜看着冰冷的湖水譁一聲將他淹了下去,漸漸地沉下黑暗冰冷湖底,她連一絲影子都瞧不見了。
她癱坐在冰面上,定定地看着深暗的湖底,似是在等待着什麼奇蹟發生,他能從裡面再出來。
“阿姐,我們該走了。”鳳景收了劍,面無表情地去扶她起來。
鳳婧衣冷冷地甩開他的手,血絲交錯的眼睛望向他,“鳳景,現在你滿意了。”
“阿姐,蕭大哥在等你回去。”鳳景道。
他知道,他的阿姐在恨他,可是那個人……非死不可。
鳳婧衣拒絕了他的攙扶,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一直以來,傷我最深的人,不是我的仇人,不是要置我於死地的傅錦凰,是你鳳景,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次又一次往我的心上扎刀子。”
鳳景看到她眼底的決然,一時間有些難過。
“從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南唐與我也再無半分瓜葛。”她說着緩緩轉過身去,一邊踉踉蹌蹌走着,一邊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永遠都不想。”
她從來沒想過背棄過南唐,也從來沒想過要棄他於不顧,可是現在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去守護的南唐到底有什麼意義。
她最親的人殺了她最愛的人,她那麼求他,他也不肯放過他。
“阿姐!”鳳景看到她的背影,追了幾步卻怎麼也叫不住她。
那個人,對她而言,就那麼重要嗎?
重要到讓她這般不顧一切,捨棄一切,錯的人到底是她,還是他。
鳳婧衣走了沒多遠,腳下越來越軟,眼前漸漸陷入無邊的黑暗,而後倒在了白茫茫的冰湖上……
她一動不動地倒在冰面上,耳朵貼着冰想要聽到湖裡的聲音,可是什麼也聽不到。
她緩緩闔上了眼簾,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感覺自己也沉到了湖裡,她在水裡找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卻是不想和他在一起。
如今她想和他在一起,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是她最後一次在雪域見他,也是最痛心的一次訣別,在這之後的許多年裡,她再沒有他的消息,不知他身在何方,不何他是生是死。
但她可以肯定,這一生至死,她再也無法像愛他一樣,去愛上任何一個人。
——
這章是昨天的,來來回回寫了幾遍,刪了幾遍,總是寫不出感覺。
這回是終於把自己給寫哭了,纔敢發上來。
有問我是不是要棄坑的,我都寫到這時候了,棄坑算怎麼回事,只是思路不順,加上身體狀況寫得慢,結尾部分又不能馬虎爛尾,寫得時候顧慮得多了些就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