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上至皇宮,下至城中,家家戶戶都張燈結綵爲慶賀太平長公主這場遲到三年的大婚。
飛鳳閣,今夜卻是格外的安靜。
沁芳服侍了鳳婧衣就寢,熄了殿內燈火只留了一盞照物燈,留了兩人在寢殿外守夜,便帶着其它人退了下去禾。
鳳婧衣聽到殿門闔上的聲音,緩緩睜開了眼睛坐起身,披了衣服下牀望着掛在一旁架子上的華美精緻的嫁衣和鳳冠怔愣了許久。
離宮數日,她還是回來了,回來完成這場原本想要逃離的婚禮妲。
不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嫁給了一個人,最終將他的心傷得千瘡百孔,決然棄他而去。
如今,她又要穿上嫁衣嫁給另一個人,她想,她大約也無法帶給這個人幸福,她腹中的這個孩子會一天天長大,會出生在這個世上,會無時不刻在他的眼前,成爲紮在他心上的一把刀。
她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不對,但蕭昱說要娶她,她就應該嫁給她。
即便再怎麼粉飾太平,可她自己知道,他和蕭昱之間再也不是三年之前的他們了。
夏候徹永遠是紮在他們心上的一根刺,紮在她心上的是痛,紮在他心上的是恨。
想着想着,突地覺得屋裡的空氣都有些沉悶,她舉步到窗邊,推開窗想要透透氣,看着星月漫天的夜空,心情卻愈發沉重。
窗戶向東而開,從這裡看到的夜空,和以前從在夏宮裡看到的夜空似乎沒什麼區別。
夏候徹一直想要她生下一個孩子,可是三年也未能如願,她終於離開了他,卻如他所願地有了他的孩子。
只是,她這一生都不能讓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同樣即便這個孩子出生了長大了,她也不能讓他知道親生父親是誰。
大婚的前一夜,原本該是滿腔的期待與幸福,她卻是一夜憂思難眠。
次日,晨光破曉,沁芳帶着宮人進來伺候,鳳婧衣已經起來了。
“主子什麼時候起的,奴婢還怕來早了擾了你呢。”沁芳笑語道。
“剛起。”鳳婧衣起身,讓宮人伺候洗漱。
沁芳到了牀邊整理被褥,才發現被子裡冰涼一片,哪裡是有人剛剛起來的樣子,她默然嘆了嘆氣,卻沒有再出聲追問什麼。
不一會兒功夫,青湮,沐煙,公子宸等人也先後過來了。
青湮幫着沁芳在給她梳妝,沐煙,公子宸和星辰三人坐在一旁桌上用早膳。
“哎,鳳婧衣真是好命,全天下最有本事的兩男人,都讓她佔了。”沐煙撐着下巴哀嘆道。
夏候徹雖然人品不太好,但確實是有些真本事的,蕭昱這一個就更不用說了,好得沒話說了。
公子宸端着茶側頭瞥了眼說話的人,哼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幹什麼嗎?”沐煙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問道。
公子宸瞥了一眼,懶得問她。
“什麼?”星辰有些好奇的問道。
“我現在最想幹的事兒,就是跑到盛京去告訴某人,他的前皇后帶着他孩子要嫁人了,那時候他的臉色一定很精彩。”沐煙笑着低聲說道。
“你不怕你的腦袋搬家,你去。”公子宸哼道。
“我就是想想而已嘛。”沐煙道。
她只是臆想一下,可沒那個膽子去闖這個的禍。
“算你有自知之明。”公子宸瞥了她一眼道。
沐煙想了想,伸着脖子湊近低聲道,“你說,這金陵鬧這麼大動靜,會不會已經消息傳到盛京去了,夏候徹要是今天來搶親了怎麼辦?”
“大喜的日子,你能想點吉利的東西嗎?”公子宸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哼道。
她腦子是怎麼構造的,明明喜氣洋洋的時候,她盡盼着鬧出些亂子來。
星辰瞅了她一眼,平靜地說道,“樓中已經安排了人在金陵周圍和玉霞關,就是爲了防止大夏的探子混進來,婚禮是從最近幾天纔開始着手準備,就算大夏的人知道了,消息要傳到盛京去也得好些天,等大夏皇帝知道婚禮早過了半個月了。
況且,墨嫣一直擔心大夏不會善罷干休,連婚禮都沒趕回來參加,親自帶人在玉霞關一帶守着呢。
“那我們想點吉利的東西,今晚怎麼鬧洞房啊?”沐煙笑嘻嘻地瞅着兩人問道。
公子宸甚是無語的望向她,“成親的又不是你,你興奮個什麼勁。”
現在新郎新娘子這狀況,還鬧什麼洞房,只會給兩人添亂而已。
沐煙泄氣地往桌子上一趴,抱怨道,“洞房都不讓人鬧,這大婚還有什麼意思。”
最近有傷在身,不能動武,金陵的賭坊也玩得沒什麼勁了,好不容易今天有熱鬧湊了,還不能玩……
公子宸和星辰起身去看準備換衣的鳳婧衣,懶得再與她爲伍。
隱月樓大多是些能沉得住氣的人,唯有這一個一天不上竄下跳折騰一番,就會渾身上下不舒服。
穿好了吉服內衫,沁芳便差人送了幾樣清粥小菜過來,道,“主子,婚禮得好幾個時辰,你這會兒吃點東西。”
她現在是有身孕的人,哪能一餓幾個時辰。
“好。”鳳婧衣點頭應了下來。
待她用完了早膳,公子宸將一隻錦盒放到桌上,道,“給你們的新婚賀禮,三年前就給你們備下了,今天總算送到你們手裡了。”
一會兒婚禮開始了,大約也沒有機會送到他們手裡,索性就這會兒交給她。
鳳婧衣打開瞧了瞧,是一對雕工精細的玉佩,玉質觸手溫熱,是罕有的暖玉。除了一對玉佩,還放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玉石。
“等你們大婚之後,我大約也要起程去調查冥王教的事,不定孩子出生滿月也不一定能回來,所以提前送了。”公子宸道。
這個孩子有多不該來,但總歸也是她的骨肉。
“多謝了。”鳳婧衣含笑謝道。
青湮也跟着拿了東西過來,交到她手裡道,“這是安神的香包,你睡覺放到枕邊。”
自從診出有孕,她似乎就沒有一夜好好睡過,但願這東西能對她有用。
鳳婧衣瞧了瞧,笑語道,“見慣了你動刀劍,難得還能動針錢給我做這樣的東西。”
“那邊桌上的一些藥材,是淳于越讓我帶過來的,可以讓沁芳做成藥膳,怎麼做裡面他寫好了。”青湮說着,指了指不遠處桌上堆着的幾個盒子。
“好,回頭宴上我再謝他。”鳳婧衣道。
“還有我,送禮的事怎麼能少了我呢。”沐煙跟着趕了過來,從袖中掏出一隻精緻銀盒子,道,“這是我好不容易買到了一盒,南海珍珠粉,全天下也不過十盒,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弄到的。”
公子宸無語地望了望她,“你喜歡胭脂水粉,不是所有人都喜歡。”
鳳婧衣甚少施粉黛,這東西送着有用嗎?
“你已經長成半個男人了,當然不用這些東西,可不代表別人都不用。”說罷,望向鳳婧衣笑咪咪地說道,“這試過了的,每天用一回,皮膚又白又光,絕對的上等貨。”
鳳婧衣失笑,道,“好了,我收下,多謝你了。”
星辰沒怎麼說話,只是將東西交給了邊上的沁芳,讓宮人一併收起來。
“不管以前怎麼樣,從今天以後,你嫁了人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北漢太子妃,至於南唐和鳳景就不要再操心了,他現在已經大了,再不濟也還有我們呢。”公子宸含笑說道。
言下之意,讓她放下過去,不要再想南唐與大夏的恩怨,也不要再去顧及夏候徹了。
鳳婧衣沒有說話,只是默然點了點頭。
幾人正說着話,宮人匆匆趕來道,“皇上讓奴才過來問,公主這邊準備好了沒有,吉時快到了,太子殿下一會兒就要過來迎親了。”
“好了好了,人家新郎倌都不急,鳳景他急個什麼勁兒。”沐煙道。
沁芳扶着鳳婧衣起身,給她整理着一身繁重的吉服,叫人給補着臉上的妝容,最後將牀上的鳳紋外衫給她穿上,長長的拖尾迤邐身後,更顯莊重華美。
這邊剛剛準備妥當,外面便傳來鐘鳴鼓樂,不一會兒飛鳳閣外便響起了禮炮鳴響的聲音。
青湮親手替她放下了鳳冠上的流蘇遮住精緻的妝容,和沁芳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飛鳳閣,鴻宣太子蕭昱已經一身龍紋喜服等在了殿外,看到她們扶出來的人,俊美的面龐緩緩揚起了溫柔的笑意,在這春日的陽光顯得格外光華奪目。
鳳婧衣莫名有些緊張,手心都不由沁出了汗,沁芳和青湮卻在這時候鬆開了手,隨即一隻溫熱寬厚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心臺階。”蕭昱提醒,扶着她沿着紅毯下了飛鳳閣的玉階,前方錦繡廣場開始祭祀和慶典。
前方的宮人灑着花瓣,連迎面的微風都染着花香,遲來了三年,她終於還是嫁給了他。
只時,幾番周折,她再沒有了三年前那份熱切和期待,有的只是對未來的滿腔憂思。
一番繁複的禮儀,折騰了數個時辰才行了大婚之禮。
新朝的臣子一片的恭賀之聲,對於這樁婚事沒有人再比他們更滿意,南唐雖然復國,但如今仍還國力薄弱,可長公主與北漢太子聯姻,將來北漢便是南唐堅實的後盾,南唐再不用懼怕大夏的鐵騎。
如此,他們也能安心在朝爲官,前程有望。
鳳婧衣在宴上讓蕭昱掀了鳳冠流蘇,與他一同向宴上的羣臣敬了酒,敬酒詞也是要他們以後與鳳景君臣同心,盡力輔佐於他之意。
南唐官員多是新選拔入朝的,以往也多有聽聞過這位曾經代君執政的長公主,也是今日才真正一見真容,又在婚宴上得鴻宣太子和她兩人這般器重託付,自是個個感恩不已。
敬了完了酒,蕭昱便先扶着她到了就近的長樂宮休息,一進門便道,“你還好吧!”
“無礙,沁芳把我的酒都換得是水。”她淡然一笑道。
進了屋,還不待沁芳等人過來伺候,他就先替她把頭上的鳳冠卸了,“這麼重的東西,難爲你還頂着戴了這麼半天。”
說着,伸手替她按了按痠疼的脖子。
鳳婧衣伸手拉住他的手,側身道,“外面客人還在呢,你去吧,我自己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就成了。”
蕭昱點了點頭,道,“好,讓沁芳給你送些吃的東西,若是累了就在這先睡一會兒。”
說罷,舉步便準備出去繼續招待。
“你少飲些酒。”鳳婧衣衝着他背影道。
蕭昱聞言回頭,笑着道,“知道了,太子妃娘娘。”
沁芳掩脣笑了笑,進來替她除去了礙事的吉服,給她換了一身水紅的輕便裙衫,讓人傳了晚膳過來。
她用了晚膳,小睡了一個時辰,外面的宮宴方纔散場,聽到外面有宮人請安的聲音,心想大約是蕭昱從宮宴上回來了。
果真,起身剛出了殿門,便瞧見鳳景身邊的宮人扶着他回來了。
“說了讓你少飲些酒,還喝成這樣。”鳳婧衣上前幫着將人進殿。
幾名宮人將人扶到榻上,便道,“長公主,皇上和宸姑娘她們都喝醉了,奴才還得過去伺候着,沒什麼事就先走了。”
“去吧,讓御膳房備下醒酒湯送過去。”鳳婧衣叮囑道。
“是。”幾名宮人跪了安便跑下了。
沁芳端着已經備好的醒酒湯送了過來,鳳婧衣端着讓他喝下了,道,“我扶你進去躺着,會好受點。”
沁芳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上前幫忙將人扶進了內殿牀上,低聲道,“主子,要不你去偏殿休息吧,奴婢帶人在這裡伺候着。”
她昨晚不知道才睡多久一會兒,今天大婚又累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用了,你們早些下去休息吧,今天也跟着忙了一天了。”鳳婧衣道。
沁芳抿了抿脣,道,“那奴婢留下人在外面守着,有事你叫她們一聲。”
說罷,出去交待好了,才安心回去休息。
殿內紅燭高照,一室靜謐無聲。
鳳婧衣坐在牀邊,看着倒在牀上的人,一顆心百味雜陳。
過了許久,蕭昱酒醒了幾分,睜開眼瞧見還坐在牀邊的人,不由坐起身道,“你怎麼還沒休息?”
鳳婧衣側頭望向他,起身倒了杯水端到牀前,“現在好受些了嗎?”
她知道他甚少飲酒,今天喝成這樣,哪裡會舒服。
“好多了。”蕭昱接過水一飲而盡,起身下了牀將杯子放下,看到桌上放着的酒杯回頭望了望她道,“我們好像還忘了件事。”
“啊?”鳳婧衣愣了愣。
蕭昱斟了一杯酒,一杯水端到牀邊,將那杯水遞給她,笑着道,“合巹酒。”
鳳婧衣笑了笑,接過杯子與他交杯而飲。
蕭昱放下了杯子,又端着桌上的錦囊和金剪刀過來,道,“還有,結髮。”
鳳婧衣無奈一笑,接過剪刀從他頭上剪下了一縷頭髮,蕭昱接過剪刀也剪下了她頭上的一縷頭髮,而後要成結拿紅繩繫好放入了錦囊。
“我們終於成親了。”他將錦囊收好,握住她的手由衷嘆道。
鳳婧衣莞然一笑,沒有說話。
“你先睡吧,我去沐浴,省得一身酒氣薰着你難受。”說罷,蕭昱起身拿着東西離開了。
鳳婧衣坐了一會兒,先行到了牀上躺下,過了半晌聽到有腳步聲靠近,蕭昱換了一身睡袍在她外側躺下。
“阿婧,你睡了嗎?”
鳳婧衣沉默了一會兒,應了聲,“沒有。”
蕭昱將她摟進懷中,低頭吻了吻她的額,低聲呢喃道,“阿婧,嫁給我你會後悔嗎?”
“不會。”她道。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有什麼資格後悔。
蕭昱笑了笑,說道,“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不是出生在皇家,也不是被立爲太子,是我十多年前來了南唐,遇到了你。”
鳳婧衣擡眼望了望他,道,“遇到你,纔是我的幸運。”
否則,她和鳳景也不會活到現在。
他相視而笑,閉上了眼睛道,“睡吧,太子妃娘娘。”
大夏,盛京。
大夏皇帝重傷回京,便面臨國內各處接連出現的冥王教分堂,楚王奉旨追查冥王教之事,也一去無蹤,生死不明。
於是,南方和北方的戰事只能暫時停止,以便集中力量整肅國內。
夜裡的皇極殿格外寂靜,孫平望着龍案後埋頭理政的年輕帝王,不由暗自嘆了嘆氣。
從玉霞關回來,重傷昏迷了數十日,醒來之後人似乎又變回了從前那個睿智而深沉的大夏皇帝,只下了一道旨意上官氏暴病而亡,便再沒有提過這個人。
後宮再無一妃一嬪,他也全身心在政事之上,有臣子提過要皇帝大選秀女,次日便被貶出京去,之後便再無人敢提此事。
一名宮人進殿到孫平跟前低語了幾句,孫平上前稟報道,“皇上,南方方將軍有奏報入宮。”
夏候徹頭也未擡,聲音冷淡,“傳。”
孫平出去宣了送信的斥候進來,接過了軍報呈到了龍案邊。
“念。”夏候徹道。
孫平拆開軍報,掃了一眼,猶豫了片刻卻沒有出聲。
夏候徹皺起眉掃了他一眼,冷聲道,“不識字了?”
孫平低眉看着軍報,念道,“軍報上說,北漢鴻宣太子與南唐長公主已於半月之前在金陵大婚聯姻。”
夏候徹落筆的動作頓住,薄脣勾起一絲冷笑,她還真是迫不及待的要跟那個人雙宿雙飛啊。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在玉霞關上,寧願死也要離開他的決絕……
孫平見他面色沉鬱,心中不由一陣緊張,上官氏就是南唐長公主他是知道的,那是皇上曾經最寵愛的女人,如今卻嫁給了他的死敵,這讓他情何以堪。
半晌,夏候徹面無表情地望向送信的人道,“回去告訴方湛,以後除了戰事,其它事不必再向朕奏報。”
他承認,他還忘不了她。
可總有一天,他會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