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天空,卻是嘈雜紛亂的夜,數千名身穿鎧甲的士兵將神殿團團圍住,手中的火把染紅了猙獰的臉,他們叫囂着,抖動着武器準備闖進神殿,高大的殿門在木樁的衝擊下,發出轟鳴巨響,爲首的將領坐在黑色的駿馬上,噙着殘酷而嗜血的笑,握在手中的劍傾斜而下,粘稠猩紅的雪沿着劍身滴落,一滴一滴地滲入泥土中,馬蹄之下橫屍遍野,老弱婦孺皆有之,死狀之悽慘,下手之狠毒,前所未見。
叫囂聲,怒吼聲,宛如催命的魔咒,震得神殿的石灰壁掉落下斑駁的泥塊,殿門已開始搖動,突破只是時間的問題。
殿內,只有少許的燭光在微風中搖曳,透着淒涼與哀傷,一羣白衣神官跪趴在神像前祈禱,巨大的神像因爲殿外的撞擊而塵土飛揚,站在神臺前的是一個倨傲的中年男子,高聳的髮髻,銀灰色的長袍,握緊權杖的手顫抖着,不是害怕,而是憤怒。
他是米特第一神官庫卡比,由於不滿暴政,在皇宮的大殿上公然辱罵君王,以致米特現任君主烏巴里特的怨恨,下令將神職人員一律處死,這場殺戮也由此而來,迫在眉睫之際,只有躲入神殿中,祈求神的庇護,然而,一切都無力迴天了。
他舉起手中的權杖,猛然指向昏暗中的神像,神情激狂,怒吼着,“布努雅神啊,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吧,你的子民在哀號,你聽到了嗎?!”
凜冽的吼聲迴響在殿內,神卻沒有有迴應,依然冷酷無情的睥睨着,庫卡比狂聲大笑,眉宇間的絕望渲染了神殿裡所有的人,門外的叫嚷聲越來越響,趴跪在地上的神官們心魂俱顫,汗如雨下,默唸着祭祀文祈求着神的庇護。
“嗚……嗚!!”神殿裡突兀地傳來一陣嗚咽聲,似在努力抗拒些什麼,守護神殿的侍衛塔卡努力將捆綁住的伊斯鉗制住,奈何他無論怎麼壓制,對方都死命不從。
無奈之餘,他只能轉首看向庫卡比。
神像前的庫卡比握緊手中的權杖,看着被五花大綁的兒子,神情哀慼卻帶着無比的堅毅,“布努雅一族就只剩下你了,難道你要我們滅族嗎?”
伊斯一震,望着燭光下的父親,藍眸淚如涌泉,不住地搖着頭,由於嘴巴被布條封住,無法說話,只能拼命的扭動身體。
庫卡比走了過來,蹲下身子,抖瑟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頰,慈愛的眼神流轉於與自己酷似的容貌,有着寵愛,也有着訣別,“伊斯,我的兒子,你是我最大驕傲,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米特就靠你了”
嗚咽聲轉變爲哽咽聲,伊斯仍是搖頭,這些他都明白,但是要留下父親去送命,卻萬萬不能。
庫卡布不再看他,望向即將被撞破的殿門,神情一凜,絕然地說道,“塔卡,帶他從密道離開,絕對不要回頭。”
塔卡頷首領命,朝大理石的地面重重地叩首,額頭也因爲重磕而流出鮮血,大手一抹,不再留戀,壯碩的手臂拽緊捆綁伊斯的繩子,將他扯向神殿的後方。
“…嗚……嗚!!”伊斯奮力抵抗,用手指摳住地面,翹開的指甲鮮血淋淋,內心發出絕望的低吼聲。
庫卡比回首看着他,海藍色的眼睛閃爍着欣慰的光芒,也有着赴死的決心。
視線最後一次交匯,伊斯耳裡聽到了父親蒼勁的言語,“記住,布努雅一族的神力,絕對不能輕易使用,除非——除非你遇到了一個可以令你一生效忠與追隨的賢德之人。”
蒼勁有力的聲音在耳邊不斷的迴繞着,彷彿逃不開的夢魔,襲擾着無盡的黑暗。
“父親!!”大叫一聲,伊斯從夢中醒來,睜開的雙眸有着無限的痛楚,大汗淋漓,汗溼他的長髮,也汗溼了衣襟。
痛楚漸漸消散,突入眼裡的是樸實無華的房屋,燭火搖曳,一派的冷清,纔想起這裡是赫梯皇宮。
他鬆了一口氣,頹然坐起身,以手遮面,那淒厲的慘叫聲,那燒紅天空的火焰,在他腦海裡反覆的重演,心宛如被惡魔的手狠狠地拽着,怎麼也甩不掉,猛然起身,用冷水從頭頂潑下,期望藉此能消除心裡的恐懼與哀傷。
直到頭腦清醒了,他才停止,轉首看向窗外,發現還是深夜,寂靜的夜空上繁星點點,微涼的風拂過,他有些冷意,慘淡一笑,他坐回牀沿。
他無法入睡,害怕噩夢再次來臨,睜眼看着天空中的那一輪新月,心頭漸漸地滲入一絲溫暖,他探向枕頭底下,摸索出一條手帕。
捧着它,彷彿世界最珍貴的寶物,藍色眸子裡有着無限的愛戀,發現溼漉漉的大手沾溼了一角,他一驚,抓過被褥擦拭着,直到溼痕消失,他才重新捧在手裡端詳着。
潔白的料子上有些黑褐色的污漬,他不以爲意,知道這些血漬無論怎麼洗,都洗不掉,擡手摸向頸間猙獰的疤痕,怔忡了片刻,顫抖的捧起它,輕吻着。
淡淡的香氣,一如她在身邊。
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他纔將它摺疊好,放回枕頭底下,然後起身換了一件衣服,走到書案前坐下,拿起書寫工具在粘土版上開始奮筆疾書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際開始露出白色的晨光,他未覺察到,依然故我的沉浸於自己的思緒裡。
門上傳來一陣輕叩聲,纔將他的神志拉了回來,以爲是塔卡,不禁說道,“進來!”
輕微的腳步聲踏了進來,卻沒聽到往日一樣的大嗓門,心下有些疑竇,轉首看着來人。
“你是……”
“宰相大人有請!”來者恭敬的作揖。晨曦的光芒潔白而柔和,鳥語聲聲,清風撲面,沐浴在陽光下,感到一陣的舒爽與清新。
伊斯漫步於一片花海中,狀似散步,實則正在暗暗思考着宰相爲何要單獨見他,兩人並無深交,只見過數面,對他的印象大多來自阿爾緹妮斯的口述,以及民間的傳聞,這位老者輔佐了赫梯的三代君王,剛正不阿,愛民如子,是難得的良相,在赫梯地位僅次於皇帝,這樣的大人物要見他,着實透着古怪。
蹙眉深思之際,也爲這宰相府裡的玫瑰花叢驚豔萬分,花蕾婀娜,朵朵婷立,色澤豔麗,芬芳濃郁,眼前的美景宛如仙境,令人迷醉其中,無法自拔。
“它們很美,是嗎?”蒼勁有力的聲音突兀的從他背後傳來。
“嗯,看得出栽種者付出的心血。”他轉首,微笑以對,看着晨曦中衣袂飄飄的老者,白髮鬚眉,精神奕奕,絲毫看不出年邁之色,即使如此,仍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而出的威懾之感。
路斯比捋胡一笑,眼裡透着欣賞,這年輕人清秀儒雅、儀表非凡、眉宇間則是一派的正氣,面對他還能如此鎮定自若,談笑風生,果然是個人才。
“坐!”他比向一邊的石椅。
伊斯頷首,舉步而坐,打磨光滑的石桌上已布上了可口的早膳。
“一起用吧,我喜歡在花園裡用膳,感覺比較自在。”他已落座到對面的石椅上,笑聲說道。
“宰相大人,並不是邀請我用膳那麼簡單吧。”並未拒絕他的好意,伊斯拿起一塊夾着烤肉的饃餅嚐了一口,肉嫩汁多,鮮香美味,實屬上層。
對於這位老者,心中倒是毫無懼意,因爲阿爾緹妮斯很喜歡他,而他也的確是個可敬之人。
見他如此自在,路斯比心中對他的欣賞又多加了幾分,爽朗的大笑出聲,“想和你講個故事。”
吞下口中的食物,伊斯吃驚的看着他,“故事?”
“除了陛下,你可是第一個聽到的人。”紫眸微閃,狡黠之色盡現。
伊斯疑惑更甚,猶記得,阿爾緹妮斯曾說過,他雖然年老卻是個不折不扣地老頑童,玩心很重,心下頓絕他是找人來消遣的,但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何不聽聽,就當增進感情也好,畢竟對阿爾緹妮死來說,他的存在很重要,絕不能得罪。
“請說。”用手巾輕拭嘴角,他恭敬地說道。
路斯比喝了一口杯中的羊奶,凝視着那一片晨光下的花叢,似乎若有所思,眼中的光芒竟含着些許哀傷。
“很久以前,有個貴族少年,他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她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少年很愛她,可是她對他卻只有兄妹之情。直到定下兩人婚期時,她才向少年吐露了多年來的心事,原來她早就愛上了少年最好的朋友。”
“然後呢?”伊斯插話道,倒不是對故事感興趣,而是他敘述時那份黯然,令人不忍,本是容光煥發的面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輕笑,有些嘲諷,“可想而知,少年有多氣憤,甚至辱罵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說他根本就是因爲他的朋友是皇帝,低位比他高,所以她才喜新厭舊。她聽聞後哭得很傷心,求少年原諒她,但少年年輕氣盛,怎麼可能就此妥協,憤而離開,之後處處對她刁難,直到她當上皇帝的側妃,也極盡能事對她羞辱,甚至運用自己的權勢,令本該屬於她的正妃寶座也讓別的女人給奪走了。”
說到這,路比斯猛然喝了一口羊奶,眼神透着傷痛,“有一天,少年見到她,冷言相向,告訴她,這就是皇帝,可以有很多女人,她根本不值得一提,可少女並沒有傷心,只是問他,好過些了嗎,是否覺得這樣的她能令他開心,少年頓時一驚,看着她憔悴蒼白的臉,竟沒有一點的怨恨之意,仍是笑得那樣地溫柔,那樣地聖潔,少年感到心痛難當,他問她,是否有後悔過,她笑着回答,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後悔的。
少年知道自己輸了,不是輸給皇帝,而是輸給了她,之後他苦笑着離開,站在少女喜歡的花叢中,品茗着那份錐心刺骨的痛,少年第一次流淚,無比痛恨自己,然後頹廢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來,少女因爲其他妃子的排擠,差點丟了性命,這才使得他轉醒,她不愛他又如何?只要他愛她就行了,只要她幸福就是他最大的回報。”
伊斯安靜的聽着,下意識的握緊拳頭,“即使那名少女不愛他,他也依然覺得值得?”
“值得,因爲愛她,所以少年想彌補她所失去的,但是她在後宮的處境堪憂,已經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少年痛苦無比,終於爲她做了一件事,也是唯一能做的。”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視線又回到那片花叢中,“後來她當上了皇妃,一位令萬民都讚頌的好皇妃。”
說到這,故事也就結束了,伊斯的心卻未能平靜,他感覺到了,這個故事是故意說給他聽得,猛然擡起頭,看着眼前的老者,心下慌亂不已,難道他知道了?不可能!他一直都深埋在心底,未曾表現過,他不可能察覺得到。
“有什麼想法嗎?”路斯比又恢復到之前的爽朗,胃口大開地咬了一口麪包,彷彿剛纔的哀傷與激動都沒發生過。
伊斯臉色微變,口氣不穩的說道,“爲什麼要說給我聽。”
他拍了拍手上的麪包屑,“因爲你和少年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不!!阿爾並不愛皇帝。”他猛然起身吼道,大手重重拍着桌面,以致震落了些許食物,他吼得嘶聲力竭,猛喘了一口氣,又坐了回去,心神冷靜下來,才驚覺自己已吐露了隱藏在心中的秘密。
“不一樣的,即使阿爾不愛我,我也絕對不會傷害她。”
“我指得不是這個,我說得相同是你愛上了一個不愛你的女人。”這份愛註定是痛苦的,而人是會變得,特別是有能力的人,而眼前的他擁有了凡人沒有的能力,這也是他擔心的,對於阿爾緹妮斯,他是萬分的寵愛,任何一個有危險的人,他都不能輕易放過,他老了,有些事情已力不從心,除了皇帝,她還需要一個能夠保護她的人。
伊斯抖動着雙手,閉眼問道,“你怎麼發現的?”連塔卡和卡布斯都未曾發現,更何況他,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因爲我和你是同一類人!”
“那名少年果然是宰相大人。”他敘述時的哀傷和激動,都透露了故事中的少年就是他本尊。
他點頭,輕捋白鬚,“我指的同一類還有另外的意思。”他故事中的少女便是薩魯的皇祖母塞琳娜皇妃,也是他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還有?”他們還有什麼地方相同嗎?
“布努雅一族,並不是只剩下你一個!”
伊斯一震,腦中一片混亂,“難道您——”猛然回想起故事結尾的情節,少年爲了她做了一件事,一件唯一能做的事,而且可以力挽狂瀾令她登上皇妃的寶座,視線驚懼萬分的向着他下身移動。
“我是個宦官。”。
探究的視線就此停住,他瞠目的呆坐在那,混沌的思緒上尚能接受這突來的訊息。
“很驚訝是嗎?”路斯比臉上平靜無波,找不到任何羞澀之意,淡漠無比。努比雅一族的男人即使爲宦官,除了不能人道之外,男性該有的特徵依然保有,據說這是神的恩賜,但對男人來說,這份恩賜或許稱之爲諷刺更爲確切些,不過正因爲他與普通男人一樣還可以長出鬍子,所以甚少人知道他是名宦官。
“爲了她嗎?”爲了一個深愛的女人,他竟可以拋棄男人的自尊。
“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即使愛人已逝,那份愛也未被時間磨滅。
伊斯壓下心間澎湃洶涌的情緒,原來如此,他終於清楚要他來此的目的了。
“你想要我解開封印。”布努雅一族天生就有一種神力,這種力量卻不是每一代都能用上的,首要條件就是要遇上能令自己效忠追隨一生的人,阿爾緹妮斯的確適合,本來他就打算在起義之後,解開封印助她登上米特女王的寶座,但他愛上了她,身爲一個男人面對自己所愛的女人,又怎麼可能做那件事。
“陛下已經找得了米特皇室的印信。”
“什麼!?”伊斯驚訝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陛下爲了保護露娜,打算讓她成爲米特的女王,但由於她不是米特的皇室,難免會有人不服,所以還需要一個條件。”至於條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很顯然,這麼做對皇帝沒有任何好處。
“因爲皇帝愛她!”愛得神經都錯亂了。
“阿爾不愛他!”他嗤之以鼻的冷哼,對皇帝有千萬個不滿,但不可否認,皇帝的做法令他震撼,讓她做女王陛下,是要給她最高貴的身份嗎。
“這也就是你猶豫的地方,對嗎?”路比斯的紫眸精光閃爍,一語道破他的想法。
伊斯默然了,因爲他說得沒錯,只要她不愛,就還有希望。
“露娜會是赫梯的皇妃,這是命中註定的。”他說得極其肯定,彷彿那是遲早的問題。
“你看到了什麼?”伊斯顫抖地問,這其中的含義,他必定清楚。
“她註定會是赫梯的皇妃。”這就使努比雅一族的神力——預知未來。
伊斯的臉瞬間慘白,“不可能,她不愛他,她根本就不愛他。”他歇斯底里的狂叫道。
“現在不愛,不代表將來不愛。”
“告訴我你還看到了什麼?”他語氣急切地追問。
“因爲露娜和陛下有關,所以我只能看到一點。”路斯比惋惜地說道,他何嘗不希望能看得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和他定下契約的不是她,而契約一旦定下,則不能再易主,但契約者的子孫可延續,現在唯一真正能看到她未來的人,就只有眼前的伊斯了。
伊斯頹然的坐了回去,心緒紛亂無比,“我還不能確定皇帝的愛有多深,可以讓她幸福嗎?”
“陛下是唯一可以讓她幸福的男人。”
伊斯心中震顫着,看着路斯比臉上的堅毅之色,他是在提醒他,皇帝纔是她最後的歸屬嗎?他沒有機會了嗎?心中的痛的宛如刀割,痛得他無法呼吸。
“你確定?”他還在做垂死的掙扎。
“皇帝的愛我很確定,但只能看到一兩年後。”任何能力都是有界限,無法超越,能看到得,他自然很篤定。
“是嗎?”伊斯悽楚地一笑,整個人都失去了生氣。
“愛一個人,未必就一定要得到她,她的幸福就是最大的回報。”路斯比站起身,移步到他的身邊,知道他很難去抉擇,這個決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得,“孩子,好好揣摩這句話,我想你會明白的。”否則,他會傷得更深。
沉浸在苦楚中的伊斯,迷茫地擡頭看着天空,明白,他當然明白。
可是,他心中有着不甘心,有種怨懟情緒存在,甚至有些恨,恨上天,爲何要讓他遇到她,愛上她。
花園中,微風四起,夾雜着他悽楚地笑聲。
父親,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