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敗軍的求和使者,李茂莊剛纔一路都在琢磨李曜會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接見自己。按照他的習慣性理解,認爲李曜在和自己見面時先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是最爲“合情合理”的表現。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根本沒有安排什麼油鍋、殺威棒,只是安排了一名牙兵,很平常地將他帶進入帥帳。
帥帳中的人並不多,李茂莊略一打量,除了帥席上一襲戎裝的年輕男子之外,在他左手邊的席位上依次只坐了三個人。
帥席之上的自然是李存曜,旁邊三人李茂莊卻不是太清楚乃是何人。還好李曜並不故作姿態,已經主動開口:“興帥[李茂莊爲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興元,按唐朝習慣可稱興帥。],此乃軍中,我輩皆是軍人,所議者亦爲軍務,便不必做那些場面,直接開始談何談之事吧。”
李茂莊微微錯愕,又點了點頭,似乎感受到了李曜的與衆不同,便拱手道:“蒲帥所言甚是。”
“請坐。”李曜朝右手邊微微伸手,李茂莊便即落座。
李曜道:“此前鳳翔兵臨長安,以至官家乘輿播越,其罪不輕。某此番出兵,便是秉承陛下聖意,討伐鳳翔,這都是貴我雙方心知肚明之事,便不多說了。如今鳳翔大軍已敗,殘兵被我前後堵截,我河中隨時可以四面包抄,將貴軍一舉殲滅,這一局面,興帥也當心中瞭然。鳳帥既然願意和談,我李存曜並非好戰之人,願就此事與貴方磋商,但有如下幾條原則,須作爲和談的根本。”
李茂莊雖知李曜這話相當不客氣,但此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也懶得去爭辯什麼,只是問:“願聞其詳。”
李曜便道:“其一,鳳帥既主動和談,須得上疏陛下請罪。另外,此番佔據長安時,於宮室、城中裡坊多有損壞,也須出資重建,以表誠意。”
李茂莊點頭道:“自是該當。”
李曜又道:“其二,我河中出兵關中,乃奉聖名討伐不臣,如今功成戰罷,所耗費錢糧,當由鳳翔賠償。”
李茂莊愕然一怔,遲疑道:“未知蒲帥所費幾何?”
李曜微微一笑:“百八十萬吧。”這句話的計量單位自然是貫。
李茂莊聞言大吃一驚:“怎會這麼多?”
“我河中兵餉之高,天下魁首;器械之精,舉世無雙。如此均攤下來,百八十萬已經是非常厚道的了,按李轉運所計……”他說到這裡,指了指左手第一人李襲吉:“我河中花費、損耗相加,當在一百一十萬貫至上。只是某考慮畢竟是爲陛下出兵,這多的十多萬貫也就不計其中罷了,如此鳳翔須得賠付河中一百萬貫。”
李茂莊驚得半晌沒做聲,忽然想起一事:“那長安重建,鳳翔須出資幾許?”
李曜看了李襲吉一眼,李襲吉立刻拱手道:“約莫六十萬貫。”
“就算五十萬貫好了。”李曜大方地擺擺手:“不足者,由我河中出資,就算供奉官家罷了……興帥以爲,這般處置可好?”
李茂莊面色似笑似哭:“這……這,鳳翔恐無這許多錢財。”
誰料李曜十分大方,擺手道:“無妨,鳳帥若一時拿不出這許多現錢來,也不打緊。我河中正打算開設一座錢莊,屆時鳳帥可以從此錢莊中拆借款項,當然利息是要算的,抵押也是要有的。”
李茂莊一時呆若木雞,不知如何回答纔好。
李曜卻不管他,又道:“再有這其三,便是貴我兩軍的分界線問題了……”
李茂莊連忙收斂心神,將李曜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比起錢來說,地盤無疑更重要。有地盤,纔有人口,有人口,纔有士兵,纔有錢糧。
“鳳翔此前侵佔之邠寧、保塞二鎮,必須交由陛下處置,作爲戰敗懲罰,天雄軍節度使也同樣須由陛下重新委任。”李曜平靜地說出條件。
李茂莊立刻問:“那鄜坊、涇原二鎮?”
李曜呵呵一笑,反問道:“此二鎮與鳳翔有何關係麼?”
李茂莊愕然,乾笑道:“這……倒是無甚關係。”附鎮之說,並不能擺上檯面。
李曜點頭,道:“既然如此,鄜坊、涇原二鎮之事,鳳翔就不必操心了。”
言下之意,鄜坊、涇原二鎮的去留,由他們自己決定。但李茂莊心中清楚,鳳翔遭此大敗,這二鎮哪裡還會繼續追隨鳳翔,改投李曜或者說李克用,那是顯而易見的事。
想到此處,他便問:“那鳳翔本鎮,以及山南西道等……”
李曜淡淡地道:“若某上奏陛下,說河中無力追剿,再有鳳帥上疏請罪……以官家之大度,想來不會再行追究,畢竟鳳帥當年也是有功於國的。不知這話興帥以爲然否?”
李茂莊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這條件要說苛刻,也確實苛刻,按照這一條件執行下來,鳳翔的實力至少弱了一半。但要說不按照這個條件來,恐怕李曜也絕不會同意,畢竟現在戰局已然如此,倘若李曜下定決心打到底,鳳翔的結果未必比執行這個條件來得要好。
可以說,答應這個條件,自己那二弟是能夠接受的。
但如果說這個條件還算在他意料之中,是可以接受的,那麼之前的兩個賠款條件就顯得過於苛刻了。因此李茂莊面色爲難,道:“若鳳翔割地至此,恐就無法滿足此前賠償錢糧的條件了。”
李曜搖頭道:“待河中錢莊開業,可以爲鳳翔拆借款項,期限爲三年,鳳翔可以分批次賠付。某料三年時間,足夠鳳翔籌措了。”
李茂莊聞言,一時實在不知如何回答,正琢磨該怎麼推磨,卻見李曜站起身來。他不知李曜何故,但禮節卻是懂得,也連忙和李襲吉三人一同站了起來。
便聽見李曜道:“這三位,分別是河中節度支使李襲吉、河中節度使府行軍司馬郭崇韜以及河中節度使府掌書記馮道。方纔某以將和談的原則說與興帥知曉,興帥若能同意以上三條,則可與某這三位幕僚商議細節。若是興帥不能同意,他們也會安排興帥平安回到鳳翔軍中,迎接明日上午我河中對鳳翔殘軍的圍殲之戰!”
李茂莊心中一寒,躬身一禮,未敢多話。
李曜雙手負背,傲然走出帥帳。
李襲吉微微一笑,對李茂莊道:“興帥,我等是繼續談,還是就此別過?”
李茂莊眼角抽動兩下,澀然一禮:“李支使有甚指點,還請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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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四年十二月二十四,小年。河中軍奉聖命征伐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的戰役正式結束,河中節度使李存曜下令撤兵。
話說李振入京,舍於州邸。宣武進奏官程巖接入,並且向他奏事:“劉中尉命假子劉希貞來商議大事,請謁見先生,可否准許?”
李振心中頓時犯了狐疑?“我此次來京師,程巖不先告知崔相,卻先令劉季述知道,其中大有名堂!”遂令傳見。
劉希貞到來,正要開口,李振已先端茶在手,頭也不回的說道:“劉季述百歲奴事三歲主,亂國不義,廢君不祥,如今東平王以百萬之師,將匡輔天子,你等宦豎須深思熟慮。”
劉希貞被他搶白,氣勢大沮,更不知如何回話,僵楞在哪裡。李振卻已起身,喝令:“送客。”劉希貞怒而甩袖離去。程巖想出去送送,方跨出門檻,被李振換回。
“我此番來京,你可曾知會崔相?”
“僕已知會過了,崔相晚些時候便至。”
“罷了,崔相日理萬機,還是我親去拜會更爲妥當!”李振說完,即收拾起身。程巖尾隨,說道:“劉中尉欲將社稷奉獻大王,一片赤誠,先生奈何拒絕希貞?那劉季述心狠手辣,恐怕會對先生不利。”
“無妨!劉季述令他假子來見我,是對大王不敬!我這番處置,是要他親自來見我!”
說話間,李振不覺已步出邸門,回首叮囑程巖:“你且看好州邸,爲我準備沐浴,我少時便回。”程巖只好退下,不敢跟隨。
李振於是來到崔府。崔胤大開中門迎入,當時韓偓也在側。崔胤將二人引薦,寒暄一番,分賓主而坐。李振將此行的意思言明。
崔胤說道:“我與韓致光也是在商議如何將天子返正,欲達成共識再同往宣武州邸謁見先生!不料先生竟親至敝府了。”
李振道:“某在來京路上,即已思的一策,先令程巖知會崔相來州邸商議,我汴梁有拱衛京師的番上兵三百人,可埋伏在宣武州邸,料劉季述必將親自來見我,屆時可一舉擒下。然而某到了州邸,卻未見崔相,反而是劉季述早已派人在哪裡等候。某心中狐疑,故而趕緊先來面見相公。”
韓偓乃問李振:“先生知會程巖,是何時抵京?”回答:“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午。”崔胤急忙回道:“程巖來告我,是申時!”
韓偓笑道:“這就對了,程巖早已爲劉季述收買。我還聽說劉季述囚天子時,正是程巖將天子強按於座!悖逆如此啊!”
崔胤乃怪罪韓偓:“這等大事,某怎不知?你何不早說?”
韓偓道:“崔相也是常人,不是千里眼、順風耳。劉季述知道你與汴梁近,故而刻意瞞你,你當然不知。奴婢乃是李唐家臣,只忠於唐室!因爲今日商議是誅劉季述,迎天子返正,某才同謀。”言下之意,崔胤、李振都是朱溫走狗!
李振很是不悅,臉色似豬肝紅。倒是崔胤釋懷,向李振解釋:“致光本性耿直,興緒勿要見怪。我等還是議議如何誅殺宦豎。”
“如此看,某之計策已不能用了!二位可有良謀?”李振也是做大事的人,聽崔胤一解釋已然釋懷。
崔胤道:“致光的意思是,策反神策軍,從內部瓦解劉季述。然而思及神策軍衆指揮使,卻無着手之人。”
李振道:“此計倒是可行,我有一隨從護衛,名喚石戩,曾在神策軍呆過,可以一問。”乃將石戩喚到跟前。
石戩說道:“正好!我有一個好友,姓孫名德昭,現爲右神策軍雄毅使。前些日還以書信寄我,說他不願再事宦豎,問可有他途謀事。”三人聞言大喜。遂令石戩將孫德昭約出,探探口風。李振再吩咐石戩:“某即要回官邸,必被劉季述監視,你直接向崔相覆命即可。”
計議已定,李振回到州邸,果見劉季述已恭候多時,陳兵於庭上。李振早已思的對策,嬉笑上前,抱拳道:“軍容如何遲遲纔來!興緒也是堂堂宣武特使,軍容卻只派一個假子來見,令我倍感冷落啊,若有冒犯之處,還望軍容寬恕!”
“特使此來,是與某家合力呢,還是來誅殺某家的啊?”劉季述不動聲色地道。他此時無須謙稱,便自稱某家。
“瞧軍容這話,也太過言重了!東平王每日征伐,所求的是什麼?還不是他日一朝君臨天下?現在軍容願以社稷奉獻,誰會拒絕?”李振笑的更厲害了。
“然則,你爲何急着去見崔胤?”
“僕此番來京,時間倉促。崔相與東平王交往密近,軍容這你是知道的。東平王一旦爲天子,軍容居功至偉,擔心崔相不甘居軍容之下,故而令僕先知會崔相,須與軍容同舟共濟。我知軍容過來,尚須時日,故而先往傳令。”
“如此最好!”劉季述似乎已釋懷,令將兵勇撤出,延請李振入座,商議獻國之事。李振假意奉迎,計議完畢,劉季述復問東平王將何時入京。
李振回答道:“某即刻派程巖回開封,請東平王入京。”劉季述道:“李存曜大破鳳翔,捷報已然傳遍長安,東平王還需從速,遲則生變!”說完便即回去。不過也不忘留兵“護衛”,李振遂被監視。
劉季述即回,見王仲先道:“李振巧言令色,豈能瞞我?必定另有他謀,我看這黑朱三難以依附!李存曜此番居然大勝鳳翔,如今地連河中、關中,看來今後也是關中強藩,今早聽說他以與李茂貞達成和談,即將回返京師。算起來,倒是他距離京師最近,不如還是依靠李克用、李存曜父子爲妥!”
王仲先道:“左尉所言有理!那何不將李振、崔胤先殺了乾淨。”
劉季述道:“其反心未露,不便擅殺。再說他們手中無兵,能奈我何?待李蒲州赴闕,觀朱溫反應,他二人則可便宜區處。”王仲先服其多面手,聽從安排。
卻說石戩尋到孫德昭,約他郊遊獵宴。酒酣,孫德昭突然泣下,大罵劉季述、王仲先悖逆,恨不能手刃二賊。石戩尚且懷疑,繼續試探道:“我聞忠於任,勤於職,緘口默語,才稱智士。賢弟你如此非議上官,是不智也,就不怕得罪嗎?”
孫德昭立馬憤而起身:“除非兄長你告密,然則他人何曾知曉?宦豎所爲,以致人神共憤,我乃大唐臣子,非他刀鋸餘人的走狗。但得一紙命令,弟縱然赴死也在所不惜!”
石戩見他真切,遂說道:“賢弟莫怪,爲兄剛纔只是試探來着。你前日書信託我,求他途。我今日所事東平王,雄謀有大略,他日定有天下。我此番來京,正是受命誅殺宦豎。自太上皇幽閉,中外大臣,以至於軍中士卒,誰不切齒!今反者獨劉季述、王仲先,德昭誠能誅此二人,迎上皇復位,便是富貴窮一生,忠義流千古!”
“名不正則行不順,德昭若有此爲,乃是受何人差遣?”孫德昭也是心細之人,絕非莽夫。
“崔相鈞令可有效?”
“好!但取崔相公一紙鈞令來,德昭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石戩大喜,立刻回覆崔胤。崔胤點頭,道:“紙書難託誠意!”乃將身上朝服割去一片,破血手書鈞令以授。孫德昭見到宰相血書,涕泣受命,對石戩說道:“請回復崔相公,元旦朝會,即是擒宦豎之日。”
孫德昭辭別石戩,又尋到左軍左右清遠使董彥弼、周承誨。他二人雖隸左軍,卻與孫德昭走的很近,也恨宦豎所爲。孫德昭將受命誅劉、王二賊之事言明,二人毫不猶豫聽從,三日遂議定元旦日同誅二賊。
數日無事,不覺已至除夕。當晚年夜飯後,孫德昭將本都心腹將士一百人召集。乘年夜家家團圓時,守宮人少,潛至安福門外伏下。是夜,天寒地凍,忽而又飄起鵝毛大雪,似乎是在預告朝堂將被洗滌。明日乃是元旦,常例,新帝登基,當於此日舉行大朝會,並宣佈改元。左右神策軍護衛皇帝安全,將領必須先至,佈置防衛。
卯時二刻,天方微明,王仲先率領右軍各營指揮使二十人踏雪先行趕往宮中。將至安福門,王仲先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衆指揮使:“孫德昭哪去了?”
一指揮使回答:“早上點卯時,孫妻派人來請假,說德昭昨夜飲酒過度,今早大病,不能下榻!”
王仲先不疑,繼續前行。至安福門,孫德昭伏兵殺出。王仲先驚駭,喝問道:“豎子欲謀反不成?”
孫德昭宣諭衆人:“德昭奉宰相鈞令,誅殺逆賊王仲先,不關衆兄弟事,可與我同誅逆賊,迎太上皇返正!”
衆人頓時手足無措,私下竊竊。孫德昭不待衆人答覆,上前一步,揮刀斬下王仲先首級。衆人於是紛紛表示,願從孫雄毅調遣。孫德昭見計謀成功一半,便將王仲先屍身及血跡處理乾淨,重新入伏,等待劉季述到來,即可於董、週二人裡應外合,同誅此賊。然而直至卯時末刻,劉季述仍未出現,孫德昭感覺情況不妙,對衆人說道:“恐怕是有變故,若再等下去,辰時百官俱至,就不便下手了!不如先去問安宮,請出太上皇,屆時縱有變故,我右軍振臂一呼,仍有七成勝算。”衆人無不從命。
卻說那劉季述緣何久久未至?原來天方卯時,董、周點過卯後,即與左軍衆指揮使來請劉季述入宮佈防。不料劉季述卻道:“佈防自有右軍,李蒲州德勝凱旋,昨夜已至便橋,此大事也,我須親自前往迎接。”
董、周大驚,私相謀畫應對之策。周承誨問:“計劃有變,當如何是好?”
董彥弼道:“我二人現已不能脫身,箭在弦上,只要取了老賊狗命,即是功成,你我相機而動可以!”
周承誨同意,然而就快要走到便橋了,卻仍未趙到下手的機會,此時天已大明,李曜的河中大軍已隱約可見,再一細看,除了河中軍之外,連新建的左右羽林軍竟然也同行而來!董彥弼心急,對周承誨說道:“若是等老賊與李存曜會合,則大事去了!唯有破釜沉舟。事若不濟,也不愧爲忠烈!”
周承誨道:“好!死有鴻毛、泰山之輕重。爲李唐社稷而死,重於泰山!”乃大喝一聲:“老賊,今日來取你狗命!”遂與董彥弼衝上前,直取劉季述。劉季述未料變故,驚駭之餘,急令餘衆攔截!
劉季述非王仲先可比,他與僖宗文德朝即在神策軍,已十多年了!軍中頗有威望,各指揮使多願爲其效死命,聞令與董、周戰成一團。少時,李曜領軍過來。劉季述急匆匆奔於馬前,說:“郡公救我!”當時李曜自李克用加封晉王后,李曄便以隴西郡公之爵賜他,劉季述故而有此稱呼。
“軍容請某入京,催促甚急,卻是何爲呀?”李曜這話是明知故問,因此也不着急,更不下馬,先反問一句。
“特請郡公入京,欲將李唐社稷奉獻!”
李曜聞言,笑容立斂,冷然一哼,如九幽陰風,煞氣森森:“來人,與我拿下此賊!”
憨娃兒聞令,上前便將劉季述摔倒,令牙兵捆了個結實。
劉季述未料到李曜給自己來了這麼一招,真是馬屁拍到馬蹄上,不解道:“老奴是願奉郡公爲天子!赤膽忠心,郡公這是何意呀?”
李曜冷笑一聲:“奸豎安敢擅行廢立!尚言忠心,欲把我李正陽放在火爐之上麼?我李正陽數次奉命進京,何曾犯闕!我乃李唐宗室,所作所爲,一心只爲宗社!我得你所傳之訊後即刻前來,不是要做天子,而是來誅殺你等逆賊,迎太上皇復位!”左軍衆將見狀個個大驚巨駭,紛紛不再與董、周格鬥。
董、週二人上前謝過李茂貞相救之恩道:“我二人是奉崔相公鈞令,也爲誅殺老賊而來!今日若非郡公相救,恐怕已爲大唐盡忠了!”
李曜哼了一聲,道:“崔緇郎本是由李茂貞舉薦,後來又成了朱溫走狗,李茂貞悖逆無法、朱溫陰險刻毒,可見崔胤也不是什麼賢人。你二人既然肯將生死置之度外,來爲大唐盡心效力,當與此人不同,可願意事我河中?若可,某願將擒奸豎之大功相讓。”
董、周大喜道:“我二人性命系郡公所救,自此願爲郡公效犬馬之勞!”李曜這才露出笑容:“好!隨某入宮迎駕!”
不說李曜這邊,卻說那孫德昭未能等到劉季述,先行前往問安宮。破垣而入,救出李曄夫妻,護送上乘輿,便往思政殿趕來。崔胤、韓偓早已率百官於東宮長樂門前迎駕。李曄復見百官,悲喜交集,五味俱全,緊握胤、偓二人之手泣道:“若不是二卿之力,朕不能復見天日了!”胤、偓乃與百官跪拜,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說間,太子穿着親王服飾,由數個小黃門陪同,奉傳國璽及天子冠服自東宮出來,跪求請罪。崔胤問當如何處置太子,李曄道:“裕兒幼弱,爲凶豎所立,非其罪。”遂罷免太子,復爲德王;自重新換上五樑通天冠、十二毓袞冕的天子服,傳令升殿。步子尚未邁起,正報董彥弼、周承誨已擒的劉季述回,將至金光門,而李存曜也率着河中大軍同至。
崔胤大驚道:“李正陽此來爲何如此迅速,莫非要趁亂來劫天子、奪寶位不成?”
李曄此時反倒鎮靜異常,回崔胤道:“愛卿過慮了,朕料李蒲州乃是聞得長安變故,特敢來救駕耳!”遂傳令擺駕金光門,要親自來見李曜。
李曄登上金光門樓,見李曜領兵來到城下,麾下軍兵既有河中旗幟,又有左右羽林旗幟,裡坊大街早已滿布甲士,竟然足有數萬大軍,聲威驚人。前幾日見不到蹤影的王摶,竟然也在左右羽林軍中,顯然這幾日是去聯絡羽林軍去了。李曄雖相信李曜並無惡意,見這陣勢也未免有些驚駭,便問:“愛卿此來何爲?”
李曜聞天子說話,急忙滾鞍下馬,大禮參拜道:“奸豎劉季述問臣大勝鳳翔,因此請臣來京,竟言欲將大唐社稷奉獻。然臣身爲宗室,生爲大唐之臣,死爲大唐之鬼,豈敢有不臣犯上之心?此番前來,正是欲誅奸豎,迎陛下復位!今已助神策軍指揮使董彥弼、周承誨擒的劉季述並一干逆黨,請陛下明鑑!”說完,竟行三跪九拜之禮,領河中、左右羽林數萬大軍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勢震天。
李曄大喜,回道:“卿實忠臣!朕聞德懋懋官,功懋懋賞,如此迴天再造之功,不得不賞,即日便加封卿爲秦王!可先將兵馬駐紮城外,隨朕升殿理事。”
李曜驚聞封王,成了與李克用一般待遇,錯愕之餘,本要拜辭,卻見李曄已然轉頭朝宮中走去,只好暫時叩謝聖恩,稍候再上表請辭。
辰時三刻,只聞三聲靜鞭響起,李曄、何後復升思政殿理事,百官三跪九拜,山呼萬歲,賀天子返正。李曄下令,改乾寧五年爲天覆元年[無風注:比歷史上早了四年。]。將劉季述誅滅九族!王仲先已死,令鞭屍,也滅九族,從二宦的逆黨,全數斬首。
異日,乃降詔大賞有功之臣:加封李曜爲秦王、守太尉,晉升王摶爲司空、崔胤爲司徒,韓偓爲翰林學士。賜孫德昭姓名爲李繼昭,充清海節度使;董彥弼名李彥弼,充嶺南西道節度使;周承誨名李繼誨,充寧遠節度使,皆加同平章事,虛領而已,實職留宿衛,賞賜豐厚。時人謂之“三使相”。其餘有功之臣,尤其是李曜麾下河中軍將領,連帶左右羽林大將軍史建瑭、李筠等,一一加賞。
賞賜完畢,李曜正要辭謝,卻不料崔胤搶先抱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兩本請奏!”李曄道:“愛卿但奏無妨!”崔胤道:“其一,劉季述囚禁陛下,先曾欲將社稷獻於東平郡王。然而東平郡王未從,並派帳下從事李振入京,與臣同謀返正。其功莫大,也當加官進爵,臣以爲此等忠心,猶有可表,可封樑王。”
“哦?李振何在?”李曄不正面回答,借李振繞開話題。
“李振曾爲台州刺史,因緝盜不力,棄官投奔了東平郡王。他此番入京,初爲劉季述軟禁,及宦黨伏誅,恐陛下降其台州失職之罪,已先回開封去了。”崔胤只好解釋。
“既如此,朕可不再追究他失職之罪,令他可安心從事朱卿。至於朱卿進爵之事……其只是出謀,不能與秦王領兵回京,生擒劉季述的功勞相比。因此……”
李曜見正是時候,忽然也抱笏出班,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奏。”
李曄一聽,見是他有話要說,自然立刻便道:“愛卿有事只管道來。”
李曜正色道:“陛下因臣微功,封臣爲秦王,然此乃是親王之爵,臣不敢拜受。”
李曄微微一怔:“愛卿功同迴天,爲何不敢拜受?”
李曜朝太原方向拱手一禮:“臣父爲晉王,位高百辟,卻是數十年來屢次大功,才得今日地位。臣本布衣,爲臣父所重,用之治下,薄有微勞,方得今日身份。無論是父子綱常,抑或功勳勞苦,臣不及臣父多矣,豈敢因一次因緣際會,便得與他平起平坐?因如是故,請陛下千萬收回成命,臣不勝感恩戴德。”
李曄聽了這話,心中暗暗失望,本來封李曜爲秦王,本來就有在河東集團內部立兩個一字王,以使他父子二人心生二志之意,誰料李曜如此謙和,居然拒絕接受。
但李曜這話道理是完全足夠的,大唐一貫將孝道拔得甚高,因此這時李曄也沒法堅持,只好慨然道:“愛卿此舉,誠爲君子聖賢之風,朕焉能強予,如此愛卿可爲隴西郡王,此乃晉王前爵,再賜愛卿,正是該當,愛卿不可再辭。”
李曜果然不再推辭,三謝聖恩,退回本列。
崔胤還想再爲朱溫爭取樑王,然而李曜如此大功也只領了一個郡王,朱溫何德何能,夠得上一字王?正心中急切,李曄卻在一邊看得分明,根本不待其再說多話,緊着問道,“卿所奏第二本,卻爲何事?可速速道來。”崔胤見事不可爲,只好作罷,奏第二本道:“觀此次亂局,禍亂興起,皆因宦官。臣請盡誅宦豎,則朝宇廓清,東內之變,不復再有!”
李曄大驚,鎮定一刻,回道:“此事幹系國體,容朕深思!”下意識朝李曜望去。
新鮮出爐的隴西郡王李曜立刻奏道:“陛下,崔相公所奏,臣以爲不可。南衙北司,制度所繫,缺一不可,若他日朝中有樑冀、董卓之輩。陛下難道又要罷黜百官,真作那孤家寡人嗎?”此言含沙射影,意指朱溫,李曄豈能不知,喜道:“隴西王之言最是有理,劉季述、王仲先只是個人悖逆,宦官中也不乏賢良忠正,怎能不分青白,一概剪滅?”
“縱使宦官不盡誅,也不可再令其典神策軍,臣請神策軍當由宰相統領。”崔胤仍不罷休。
李曄見崔胤咄咄逼人,心中沉如一線,然觀他有返正大功,不好再當面拒絕,回道:“此事尚可商議,容朕思忖!今日朕已睏乏了,且先退朝吧!”乃回乞巧樓。
是夜,李曄密召韓偓獨對。韓偓奏問:“陛下可知劉季述欲以社稷獻朱溫,其爲何不從?”
“朕固然知曉,朱溫欲奪大唐天下,奈何諸強林立,急則併力,緩則自相爲圖,其便可一一擊破。只恨國家早已無力討伐他了!怪朕即位之初,被宵小矇蔽而不明,以晉王異族,視爲心腹大患,卻放任朱賊坐大,朕有愧於天下啊!”
韓偓見天子自責,也是不忍,安慰道:“事已至此,陛下無須自責。今日引晉王之力,使李蒲州擊岐拒樑,卻是高明之舉!崔胤外結朱溫,天下皆知,侍衛若再被南衙典掌,天下必將姓朱了。”
“惟恐隴西王雖是天下英才,但新得數鎮,兵力卻是有限,也未必是朱溫的敵手!”李曄一臉苦笑。
“隴西王背後還有晉王,而且奴婢曾聞隴西王素與楊行密交好,他日陛下可再將楊行密一併加封,三王聯手,或可制他。”
“楊行密?”李曄微微思索。
韓偓見他意動,再加一碼,道:“尤其是,坊間風傳隴西王與楊行密長女楊潞關係密切,當日隴西王初持蒲州使節,楊行密竟派楊潞密會隴西王。這還不算,更意外的是,楊潞還在河中軍府之中住了數月,河中新建東昇新城,楊潞也曾出資參與……這其中若說沒有些故事,恐怕說不過去。”
李曄訝然道:“竟有這些事情,我怎不知?”然後忽然想起一件事:“隴西王此前曾有詩暫霍驃騎,因此至今未曾成家。如今他立下回天再造之功,身居王爵,難道還不肯大婚?若是他真與這楊潞互爲欣賞,倒不如朕來做個月老,玉成此事,也好顯出朕對他的深恩厚澤。”
韓偓苦笑道:“好雖然是好,卻有一事麻煩。”
“嗯?什麼事麻煩?”李曄問道。
韓偓道:“王相公之侄女王笉,乃是昔年醫學博士王弘之女,王弘乃前代太原王氏執宗[家主]。這王笉與隴西王相識甚早,交從之密更甚楊潞……”遂將李曜與王笉數年交往,兩家互相支持之事一一道來。
李曄聽完,愕然片刻,遲疑道:“楊行密雖崛起淮南,但若論婚嫁,仍是太原王氏門第更高,我若賜婚,卻只能賜王笉而不能賜楊潞了。”
韓偓點頭道:“正是如此,否則王相公面上也不好看啊。”
李曄面色發苦:“這就難辦了,若將王笉賜婚隴西王,如何讓楊行密與隴西王同心戮力對付朱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