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料到朱翰之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章放首先醒過神,迅速看了三弟章敞一眼。章敞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又有些不敢置信。這時朱翰之又問了一句:“三表叔覺得如何?若我能有幸得娶三表妹爲妻,必然會將章家當成自己家人一般親近照顧的。”章敞的表情彷彿馬上就要答應下來了。
章放見狀心中暗歎,他留意到三弟的神色已經落入朱翰之眼中,想必後者補充的那句話也是針對這一點纔有的放矢。他連忙碰了碰章敞的手,用眼色提醒對方,又看了章寂一眼,章敞這才清醒過來,恭敬地問:“父親覺得如何?”
章寂長長地嘆了口氣,問朱翰之:“廣安王殿下,你忽然這樣問,倒叫我們措手不及了。你是什麼時候生出這個念頭的?三丫頭她……是不是也知道?”
朱翰之露出一個靦腆的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三表妹大概還在惱我呢。因我不知道如何與女孩兒相處,總是說錯話做錯事,她想必以爲我是在欺負她。我原有心跟她敘敘家常,好親近一些,她卻依舊一板一眼地,哪裡想到我的心事?”
章寂與章放聞言都鬆了口氣,章敞卻隱隱有幾分失望,只覺得女兒實在沒眼色得很,若不是老天垂憐,讓廣安王癡心不改,興許就要失去一樁極好的親事了。
章寂沒顧得上三兒子的心情,只是對朱翰之說:“殿下忽然提出這件事,真真叫我嚇了一跳。三丫頭自幼長於鄉野,性子比不得一般官家閨秀嫺靜。學識禮儀都遠遠不足,如何當得起殿下錯愛?”
章敞露出更加不敢置信的神色,怔怔看着自己的父親。朱翰之倒是不慌不忙地:“若她與那些常見的官家閨秀一般,我也許就不會傾心於她了。三表妹雖是長於鄉野,但性情堅毅果決。又不失仁善,實在是難得。姨祖父,我是什麼出身。您是知道的,有兄長在,誰還能真正瞧得起我?有心奉承我的。大都是存了利用我謀求更大權勢利益的心思。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與他們爲伍。只有象章家這樣的親人,纔會真正把我當成是自家孩子一般關心。我早有心娶章家女爲妻,又遇見三表妹,不但性情合乎我脾胃,還對我真心關懷,壓根兒就沒想過我的身份如何。不論我是太孫之弟,還是鄉野草民。她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有這樣的妻子得伴終身,我想……我這輩子一定能過得很是舒心。”
章寂神色放緩了許多,章放也聽得有些動容。章敞更是滿面激動,就差沒嚷出聲表示他願意招這麼一個東牀快婿了。但前者卻還有顧慮:“說真的。若你方纔沒告訴我們,太孫很可能還安然無恙,那麼你此時求親,我一定會婉拒。”
章敞猛地轉頭看向他:“父親?!”雙眼睜得老大。章放也露出吃驚之色。朱翰之微微有些愕然,然後馬上就肅正了臉色,有些緊張地看着章寂:“姨祖父……”
章寂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別忙着插嘴:“當年先帝與悼仁太子先後來勸服我,說我長孫女可以爲太孫妃,我也堅決婉拒了,就是不想讓章家這頂外戚的帽子世世代代傳下去!外戚的名聲豈是好聽的?我兩個習武的兒子雖能入軍中歷練,也有些成就,但兩個習文的卻只能閒賦家中,爲何?不就是因爲他們乃是外戚出身麼?如今老二更是棄文從武,老三想要從科舉晉身,怕是這輩子都休想了。幸好孫輩裡頭還有好苗子,若是老天垂憐,或許會讓我們章家正正經經出個進士。”
章敞的臉色一下就白了,他想起自己當年還是侯府公子時,自負文才出衆,卻從未得到仕林承認,當時他只以爲是別人妒才,落魄後也曾隱隱想過,也許是自己才學不足,但此時聽到父親將原因歸結到外戚身份上,讓他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
章放的心情也很複雜,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嫡子。當年愛子文驥與長房的文龍都是讀書的好苗子,文龍文章作得好,但文驥對經史卻更熟悉,可謂是一時瑜亮,他曾經幻想過,自己考不中進士,就讓兒子去圓夢吧,結果這個夢在四年前的秋天完全終結了。父親今日提起孫輩中的好苗子,就只剩下了文龍一人。
朱翰之轉念間已經明白了章寂的顧慮,柔聲道:“姨祖父不必擔心,兄長還在呢,我不過就是個閒人罷了,況且我一直隱姓埋名,即使在北平燕王府中,也是以燕王嬸遠房外甥的身份自居,別人並不知我真實身份。您若是擔心將三表妹許給我以後,會叫人嘲諷是外戚,那我就索性棄了這個身份又如何?橫豎在世人眼中,廣安王朱文考早已死在四年前的東宮大火之中了。”
“這怎麼能行?!”不等章寂說話,章敞已經出聲反對了,“事情哪裡就到這樣地步了?三丫頭能讓你看上,是她的福氣。向來宗室皇親中也不乏與書香門第聯姻的,誰會因爲我們家閨女嫁了個王爺就瞧不起我們家?若殿下因此而放棄皇族身份,那也太荒唐了,這是生生要折我們章家的福壽啊!”
“好了!”章寂冷冷地瞥了三兒子一眼,章敞頓時噤聲,只是臉上焦色依舊。章寂轉向朱翰之,微笑道:“不必如此。我只是說,如果太孫真出了事,這樁婚事我是斷不會答應的,但太孫如今還安然無恙呢,這話不過是白說說。”
朱翰之笑了笑,順從地應了是,心中卻暗暗慶幸,先前因一時心軟透露了口風,否則此時他豈不是要遭殃?
章寂撫着長鬚想了又想,章敞一直在旁緊張地盯着他的神色,章放有些看不過,生怕叫朱翰之看了笑話。忙拉着後者說起閒話:“一晃這麼多年就過去了,記得當日悼仁太子在時,你還是個孩子,又瘦又小的,卻最是乖巧懂事。每每跟在太子身後出門,從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太子雖看重太孫。心裡卻極疼你這個小兒子,不肯讓人拘束了你,只讓你放心大膽地玩兒去。你卻那樣老實。從沒調皮搗蛋過。如今幾年過去,你已經長成大人了,也到了娶媳婦的時候……”
他這般嘮嘮叨叨的,偶爾說到動情處,還要紅一紅眼圈,朱翰之一邊要應付他,時不時答上幾句,一邊還要仔細留意章寂臉上的神情。額角都冒出汗來了。總算等到章寂考慮完畢,清了清嗓子,章放也就住了嘴。章敞與朱翰之皆是精神一振。
章寂道:“殿下別怪我猶豫,先前我們家大媳婦強要太孫答應與她孃家侄女兒定下婚約。圖一個日後富貴,我們心裡都不屑得緊。如今你要走了,忽然開口求親,若是我輕輕巧巧地答應了,豈不是自己打了臉?即便別人不說閒話,我們自家人心裡也過不去。”
朱翰之忙道:“您過慮了。這與沈家強求婚約完全是兩回事。原是我主動求親,可不是您強要我答應的。若有人敢說閒話,只管讓他來找我。”
“唔……”章寂頓了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我能看出你的誠心,也覺得你是個好孩子……”
朱翰之與章敞都面露喜色。
“然而……”章寂話風忽然一轉,引得兩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兒,“太孫平安的準信還未傳來,燕王又起事在即,我們章家更是尚在流放之中,此時論親事,未免有些不合時宜。況且三丫頭年紀還小,不如再等兩年,等局勢穩定下來,再議親也未遲。”
朱翰之怔了怔,擡手抹了抹額頭,章敞則是着急地勸道:“父親,只是定下親事而已,三丫頭又不是馬上過門,她這個年紀說親正合適……”章寂瞥了他一眼:“她兩個姐姐都還未定人家呢,長幼有序,你急什麼?”章敞張張嘴,又泄了氣。
朱翰之重新露出笑容:“姨祖父言之有理,只是……”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頭,“我心裡着急,明兒就要走了,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你們。若到時候您與三表叔給三表妹訂了別的親事可怎麼辦?我……我一想到這個,就恨不能即刻將事情定下來。”
章寂笑說:“不必擔心。三丫頭還小呢,我不會這麼早給她定下的。殿下只管安心回去,等日後我們在京城重逢,若你還未改主意,我老頭子自然願意成人之美。”
朱翰之心中暗歎,但事情能有這個結果,也算是差強人意了,章寂這句話其實就變相等於應承了他的求親,只是未能確定下來罷了。他笑着起身向章寂與章敞行大禮:“翰之就在京城恭候佳音了,想必用不了幾年,就能等到那一天。”
章寂手中動作頓了頓,臉上笑容不變,緩緩點頭。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由於擔心宮氏與周姨娘母子隨時都有可能回來,朱翰之便提出告辭了。他要回山上小屋養粗蓄銳,等明日起程。此番北上比原計劃的時間提前了許多,加上李家有變,隨行的人手大幅減少,他必然要多吃點苦頭的,需要多準備一些。
他走出章家院門時,明鸞還站在門外望風,回頭見他出來,便問:“你們商量完了?這是要回去?”
朱翰之點點頭,柔聲道:“午飯是不是仍舊由你送去?”
明鸞只覺得有些莫名:“不是我還會有誰?”
朱翰之抿嘴微微一笑:“我有話跟你說呢。”回頭看看站在不遠處的陳氏,行了一禮,便帶着隨從走了。明鸞一頭霧水地回頭看陳氏,陳氏就更糊塗了。
朱翰之走在山路上,心情不錯,只是仍有些失望與壓抑。他在考慮一個擔心多時的問題。
一直跟隨在後的隨從乙忽然出聲問道:“公子,您真的那麼喜歡章家三姑娘麼?即便有心求親,也不必急於這一時。章家三姑娘還小呢,她前頭還有兩個姐姐,章大姑娘且不說,在流放地,章二姑娘是不可能嫁人的,您何必非得要在這時候求娶?”
朱翰之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他:“我既然喜歡她,心急想定下婚約,又有什麼可奇怪的?總不能等到她長大了,兩個姐姐又出了嫁纔去求親,到那時候,興許她父親已經把她許人了。”
隨從乙笑笑:“您的話固然有道理,但小的卻覺得,您這是急着讓章家戴上廣安王岳家的帽子呢。”
朱翰之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公子怎麼糊塗了?”隨從乙嘴角翹了翹,“李家事泄,軍費沒了尚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朝廷知道了主上的計劃,豈有坐以待斃的道理?朝廷必然有所動作,而主上也要被迫提前起事,哪裡還有閒心救章家人?即便主上有這閒心,朝廷也斷不可能放過章家的,此時不提他家還好,一提他家,只怕就要大禍臨頭了!”
朱翰之沉默不語,隨從乙看了看他的神色,無所謂地繼續道:“原本主上爲了安撫開國公府與章將軍,是絕不會棄章家於不顧的,只是如今李家事泄,起事提前,一切就不同了。開國公府與章將軍若是不依附主上,朝廷也不會放過他們,與其等死還不如放手一搏,章家人自然就沒有從前重要了。但若章家成了公子的岳家,章家三姑娘便等於是主上的侄媳婦,這又不同了。主上一向看重公子,自然不忍心叫公子傷心的,只是這麼一來,主上就爲難了。如此緊要關頭,北平上下無人敢有一絲放鬆,哪怕是一點小錯都有可能導致全盤皆輸,可主上卻還要爲了公子而分心去想法子救人——”
朱翰之看着他,眯了眯眼:“所以……你想要說什麼?”
隨從乙微微笑了笑,雙手一攤:“小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公子一聲。早在出發南下之前,主上就曾經囑咐過公子與呂先生的。只要太孫能安然抵達北平,別人都尚在其次,而太孫日前已經平安到達了,只要您儘快脫身回去,一切都會按照計劃進行。連章將軍與開國公都默許過,一切以大局爲重,您當時也答應了的,爲何如今卻非要節外生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