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開始下雨,明鸞見雨有越來越大的趨勢,也顧不上多想,連忙轉身往小屋的方向跑,還沒跑到地方,便看到崔柏泉站在前方不遠處的大樹下,不顧雨勢,只舉着塊大大的芭蕉葉在那裡探頭張望,見到她過來,彷彿鬆了口氣般,急急跑過來,用那芭蕉葉擋住落到她頭頂的雨水,大聲問:“你去了哪裡?我聽說你上了山,又離開了小屋,急得不行,快過去那邊躲躲雨吧!”
明鸞卻連忙拉住他:“不行,天上正打雷呢,不能在樹下避雨,你跟我來!”說罷便拉着他,兩人齊齊遮一塊芭蕉葉往西山坡林子的小屋跑去。
進了小屋,他們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崔柏泉隨手將芭蕉葉丟在門外,那葉子在路上不小心撕破了些許,已經不好用了。明鸞反手拉上門,回頭檢查屋裡的情形。
這裡說是小屋,其實是一座樹皮、茅草與木頭搭成的簡易屋棚,不過十來平方大小,只夠放一張竹牀、一個水缸、一個放雜物的竹架和兩張板凳,還有個燒火用的瓦盆,屋角有一堆乾草,還有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壓着個麻袋,本來是裝炭的,此時只剩下幾塊零星的碎炭。
明鸞將碎炭倒進瓦盆裡,又滿屋子尋火石,崔柏泉從腰間掏出個皮袋子,掏出火石來,點起了火,不一會兒,屋裡便瀰漫起一陣微微的暖意。明鸞拿帕子擦乾淨臉上、頭上的水,順便捂了捂耳上的傷口,拿碎髮掩住了,才湊到火盆邊取暖。擡起眼皮子瞥了崔柏泉一眼,抿了抿嘴:“你回過家裡了?”
崔柏泉在她對面的板凳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你見到我四舅了吧?”
明鸞冷哼一聲:“見到了,老熟人,如果不是他說,我還不知道你們原來是親戚呢!你倒瞞得緊,天天喝着他煮的茶,還騙我說那是你自己胡亂燒的!”
崔柏泉有些訕訕地:“我不是有意瞞你的,只是怕給四舅添麻煩……”
明鸞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知道一點秘密就到處亂說嗎?算了。他是你的長輩,也爲你們母子做了很大犧牲,他不讓你說,你也不好違了他的意思。其實我也不是生氣,只是覺得我跟你幾乎天天都見面。卻完全沒察覺到你屋裡還有別人住着,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而已。我以前好象太過忽略你了。”
崔柏泉手中動作一頓:“怎麼會呢?四舅有心瞞人,自不會讓人察覺。”
“我不是指這個。”明鸞搓着手道。“你平時既要巡山,又要回你嫡母嬸孃那裡做粗重雜活,還要照顧你娘,每天這麼忙。還要抽時間練武,就算有機會賣點東西掙錢。那也是有限的,可你孃的藥錢卻從來沒短缺過。我曾經聽到你嬸孃跟你嫡母報怨說你花錢大手大腳,卻不知道孝順母親,可見那些錢原是在你手裡的。如果你沒有別的錢財來源,哪裡能掙這麼多錢?我以前沒注意,現在想來,其實是你舅舅給你的吧?”
崔柏泉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四舅除了在六都做製藥工有工錢外,閒時還給人搬運貨物,上山打柴去賣。十分辛苦。他的錢除了留夠自己吃穿的,幾乎全都給了我,不然光靠我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法長年爲我娘請醫抓藥的。我孃的病情已經比早年好了許多,雖然還是呆呆的。但已經不會怕人、躲人了,只是整天窩在屋裡發呆罷了。聽大夫說,再養幾年,或許還會有好轉。”
明鸞嘆了口氣,看着崔柏泉,心裡有些難過。對方其實是個很好的孩子,只可惜,先是被父親的案子牽連了,又遇上可惡的嫡母,連親生母親都瘋了,他既要照顧生母,又要供養嫡母嬸孃,同時還要忍受她們對自己的折磨與污罵。對一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這副擔子實在太過沉重了些。
崔柏泉見她沉默不語,還時不時看向自己,目光中帶着難過,忽然間有些不安:“明鸞,我四叔……也許說話不太中聽,但他不是壞人,他其實……他其實不討厭你的,我跟你來往,他也知道,還誇過你是個機靈的女孩兒。若是方纔他說了什麼話,讓你生氣了,你就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怪他,好不好?”
明鸞見他誤會了,忙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早就認識他,自然知道他是個什麼脾氣,他是誇我還是罵我,都不重要,我幹嘛要生氣啊?而且……”她看了他一眼,“他其實也是爲了你好。從前我有許多做法確實欠考慮了,還好他提醒了我。”便將左四方纔勸告的話都說了一遍。
崔柏泉聞言,頓時沉默下來,良久才道:“其實……我從前並不喜歡四舅。你知道是何故麼?”
明鸞搖搖頭。
“他從小就很少到家裡來,反而是他父母兄嫂時不時會來看我娘,臨走時,我娘總是會送他們很多東西。我小時候聽到下人說閒話,就覺得這門親戚只會來打秋風,佔娘與我的便宜,可我娘在家裡受了委屈,他們卻從來不過問,甚至連我生病了,他們也不會來問候一聲。四舅倒是會關心我的安危,可家裡的下人卻私下議論,說他……說他……”崔柏泉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說他跟我娘是青梅竹馬,向有私情,甚至連我都有可能是他的種……我娘爲了避嫌,也就不再見他了,他也不再來我家。”
明鸞微微張大了嘴。原來如此!怪不得她覺得奇怪,就算是親兄妹,也沒必要爲了妹妹與外甥連家人和前程都不顧了吧?本來她還以爲是左家人太過極品的緣故,現在看來,也許還有左四對盧姨娘的個人感情因素在內?
崔柏泉有些艱難地道:“他能來找我們,我真的很感激。但心裡也更惶恐——難道……我真的不是父親的兒子嗎?但他卻跟我說,娘從來沒做過不守婦道之事,他也一直將我娘視作親妹,之所以會拋下親人與前程,情願來這個偏僻的地方做小工,過清苦日子,是因爲心中有愧。左家……其實能過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甚至還能攢些點小產業,他們兄弟幾個也能在衙門裡站穩腳跟,完全是託了崔家的福。我親外祖昔年曾染重疾,是我父親命人送去好藥,才得以痊癒的,可以說,崔家對左家有救命之恩!可是崔家有難。左家上下卻忘恩負義,連骨肉之情都棄之不顧了。他身爲人子,不敢責怪父母。卻希望能爲崔家盡綿薄之力,也是爲左家人贖罪。”
明鸞無言地點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他既然這麼說了,你也不要再多想。他是真的關心你們母子。現在你嫡母和嬸孃是那個樣子,你娘又……也許你以後能夠依靠的長輩。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崔柏泉低下頭,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所以對我來說,他就是我親舅舅!”
明鸞笑了,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打起精神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鼻子!”
崔柏泉也笑了,柔聲問:“餓不餓?你還沒吃飯吧?對了,你不是回家找你二伯父說話去了?怎麼會忽然上山來?可是找我有事?”
明鸞想起在家中的經歷。心情就低落下來,盯着瓦盆中明明滅滅的炭火,只是不說話。
崔柏泉見狀有些遲疑。他從隨身的袋子裡拿出一個紙包打開,露出裡頭的兩塊餅:“這個……本是我帶上山預備晚上吃的。叫雨水這一澆,也許已經潮了……”
明鸞看着那兩塊乾巴巴的餅,便知道那是他的晚飯了,忽然覺得有些心酸:“小泉哥,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不餓。”
“拿着吧!”崔柏泉將餅遞過來。明鸞搖頭拒絕,他卻索性起身走到她身邊要直接將餅塞進她手中,卻正好瞧見了她耳上那道口子,不由得大吃一驚:“你耳朵怎麼流血了?!”
明鸞連忙躲開,他卻執意要看個明白:“好象是被什麼割的,這是怎麼回事?!”語氣間又驚又怒,“該不會是你家裡人乾的吧?所以你才跑出來的嗎?!”
“跟他們沒關係!”明鸞見他誤會了,只得將家人對自己的訓斥與上山後遇到盤月月的經過都說了出來,最後道:“我以前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總覺得家裡人會答應我的請求,也覺得這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反而可以幫助別人。但我沒想到,我二伯父會那樣想,其實他也有自己的立場,象他那樣的人,大概會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吧?身爲軍人,想要立功也無可厚非,只不過我……我……我有些難以接受而已。”她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地道:“而且我雖然認爲自己是一番好心,瑤民那邊卻未必領我這個情。盤月月那天跟我聊得好好的,可一旦發現有官兵察覺他們的蹤跡,她就馬上懷疑我了。這說明她完全就沒把我當成是朋友,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
崔柏泉皺着眉頭道:“是她不辨是非黑白,你何必責怪自己?!你本來就是好意要幫助他們,不然何必插手管這等閒事?!既然他們不識好歹,你也不必爲這種人難過了,由得他們自生自滅去吧!本來,這事兒就不是你能管的!”
“確實不是我能管的……”明鸞喃喃地道,“我剛纔遇見他們時,他們正在砍竹子,我本來還在奇怪,他們砍那麼多竹子幹嘛?後來看到那支箭纔想到,他們沒有足夠的武器,竹子可以削成箭,對他們是一大助力。那一片竹子幾乎被砍光了,他們在遇上我之前,應該就已經運走了不少,看那數量,他們最終能製造的箭支,可不是三五千的事,恐怕上萬都打不住!準備那麼多箭,自然是想要跟官兵打一仗了……百戶所還沒真正採取行動呢,他們就已經開始備戰,我又能怎麼辦?總不能爲了制止他們就把自己的小命送掉吧?我還沒偉大到那個地步……”
崔柏泉嘆了口氣,蹲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實你本來就不該插手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反而沒有了遺憾,你不必放在心上了。你家裡……我瞧你祖父一向是很疼你的,你就服個軟,回去賠罪,求求你祖父,事情也就過去了,頂多是挨幾板子,或是跪上一晚。但你打算在山上過夜,我可不依。這雨是說下就下。不知什麼時候就積成了泥水,若是在我那屋裡,四周沒什麼險地,倒也罷了,這地方是在斜坡上。一旦泥土鬆動,這屋子都未必能保住,你一個小女孩在此過夜。萬一遇上點什麼事,都沒處求救去!”
明鸞縮縮脖子:“現在回去的話,我父親還不知會怎麼罰我呢!我不回去……就算要認錯,我也是向祖父和二伯父認錯。可是他……”她撇撇嘴,“他心裡那想法太齷齪了。我就不能讓他得意!”
崔柏泉眉頭打起了結:“無論如何,他都是你父親,子不言父之過,還有女子在家從父的說法,於情於理,你都不該頂撞他的。他若有錯,自有你祖父與伯父教導,你身爲女兒,怎麼能違逆他的意思呢?你脾氣如此倔強,真叫人頭痛!”
明鸞心裡不服氣。但沒有吭聲。崔柏泉畢竟是古代土生土長的大家子弟,禮教觀念早以深入骨髓,就算跟她再有交情。有些想法也是不會變的。他也許會縱容,卻不會改變觀念。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今天也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
她知道自己犯了錯,因爲近幾年事事順利,自己計劃的事也一件件實現了,家裡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跟家人也相處得越來越好,所以她有些得意忘形。祖父越來越疼愛她,是因爲她爲家裡做的事符合孝義;二伯父會無視二伯孃對她的中傷與非議,是因爲她的做法對章家有利;父親不再用冷臉對母親,是因爲顧慮陳家的面子;玉翟願意與她做回親近的姐妹,是因爲除她之外再無別人可以爲伴。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與思量,她卻被他們表現出來的親切矇蔽了雙眼,忘記了他們其實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會受她控制。以前願意聽從她的勸告,也是因爲那些事對章家有利。當然,在瑤民這件事上,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負面影響,更要緊的是……忽視了自己和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的觀念差異。
明鸞長長地嘆了口氣,難道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做法纔是正確的?也許這纔是理智的做法,可她心裡爲什麼就是覺得難受呢?
百戶所馬上就要對四姓十八家的人採取圍剿行動了,而瑤民們也備好了武器準備大幹一場。這場戰鬥的結果,無論誰勝誰負,死去的人是不會再復活了。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明明是可以和平解決的。可惜……這已經不是她一個小女孩能過問的事了。
此時在山腳下的章家,氣氛也十分凝重。章寂悶聲不吭地坐在正堂上,章放、章敞肅立在下方,低頭聽訓。門外,陳氏與周姨娘、玉翟都面帶憂色,一邊摘菜,一邊留意屋裡的動靜。
良久,章寂纔開口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孩子找回來,現在下這麼大的雨,也不知她怎樣了,要是因淋雨感染了風寒,可就不好了。三丫頭的身子骨這幾年雖有些起色,到底是曾經有過損傷的。”
章放頓了頓,順從地應了一聲:“是。”章敞卻有些氣憤地道:“父親,難道就這麼饒過那丫頭了?她忤逆兒子這個父親,卻不用受罰,叫兒子今後哪裡還有臉面?!”
“要罰也要先把人找回來!”章寂忽然提高了聲音,面帶怒色,“我還要罰你呢!你瞧你說的那都是什麼話?!陳家怎麼你了?你要含沙射影地把三丫頭的過錯牽扯到陳家頭上,是想幹什麼?!我們章家可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章寂發了怒,章敞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能低頭應是。章寂見他神情,就知道他還不服氣,胸口悶悶的,想要訓斥一頓,又憐他這幾年受了不少苦楚,心中必然抑鬱,而且今天的事,又確實是明鸞有錯在先。這般糾結了片刻,他纔開口攆人:“還愣着幹什麼?!趁眼下雨勢轉小了,趕緊打了傘出去找人!她在村裡也沒幾家熟人,不是去找幾家軍戶,就是在崔家小泉哥那兒。你把孩子帶回來,路上不許打罵,要打要罰,也得將人帶回家來再說!”
章敞悶聲應了,退出堂屋,瞧見妻子陳氏面帶希冀地迎上來,心裡便有一股怒氣涌上來:“你生的好女兒,如今連我這個做父親的,都奈何不了她了,你想必心中很得意吧?!”
陳氏有些無措:“相公,你……”咬咬脣,“我陪你去找吧?兵分兩路,總比一個人省事些。”
章敞冷笑一聲,回了屋,陳氏連忙跟上去:“相公,是先去找幾家軍戶,還是上山?”見章敞只是坐在牀邊,卻無動作,不由遲疑:“相公不想去找麼?那……我去好了。”說着轉身就走。
“你別走,我有話問你。”
陳氏腳下一頓:“相公,今天是鸞丫頭錯了,但是……那些話絕對不是周叔教她的,陳家也不會教孩子這些,是你誤會了。”
章敞沉默了一會兒,才悶聲問:“萬千戶馬上就要調離德慶了,新來的千戶名叫江達生。這個人……你知道是誰吧?別告訴我你不認識他!”
陳氏驀然一驚,猛地回過頭來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