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露出古怪的神色,明鸞立刻就察覺到了。她悄聲問陳氏是怎麼回事,陳氏卻裝作無事地搪塞她:“哪有什麼事?只是沒想到沈李兩家一行會遇上這麼多波折,你大伯孃還在水仙庵養病呢,謝姨娘也在,只盼疫情不會影響到她們。”
天花是得過一次就不會復發的疾病,沈氏既然已經得過了,自然不會再受疫情影響,不過謝姨娘卻有些麻煩,如果連後者也生了這個病,還有誰來照顧沈氏?
明鸞又想起另一個疑問:“奇怪了,大伯孃與謝姨娘還留在水仙庵,並不奇怪,爲什麼押送沈李兩家的官差也在那裡?先前是因爲有我們在,他們押送沈大爺夫妻過去,我們走了,他們難道還會把沈李兩家也挪過去嗎?”水仙庵的條件比起縣衙大牢要強得多了,她纔不相信,以吳克明的刻薄,會讓仇人享這個福。
陳氏搖頭說:“這種事我哪裡知道?你也別再問了,趕路要緊。你若真的閒得慌,到後頭扶你二姐姐一把,我瞧她都開始喘氣了。”
明鸞睨了她一眼,總覺得她好象有什麼東西瞞着不想讓自己知道,眼珠子一轉,暫時壓下不提,跑到隊伍後頭去扶玉翟。
玉翟低頭默默地走着,見她來扶,有些彆扭地掙開了手:“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明鸞撇撇嘴,心想自己只是好意,既然對方不領情,幹嘛還要拿熱臉去貼人冷屁股?便索性再緩兩步,改扶周姨娘。
文驥死後,二房只剩下文虎一個兒子,他的地位便忽然變得重要起來。章放見他年紀小,而自己又帶着桎梏行動不便,特地讓妻子宮氏抱着文虎走,宮氏極不情願。最後是周合手底下一個夥計將孩子接了過去。這麼一來,周姨娘就空出手來,又不用親自拿行李,便獨自慢慢走在後面。她久病初愈,體力有些跟不上,明鸞來扶。多少是個助力。她心裡感激,看向明鸞的目光中便帶了慈愛:“多謝三姑娘了。奴婢怎麼承受得起?”
“什麼承受不承受的?你是病人,要是走得太慢,就會耽誤大家的行程,不用囉嗦了。”明鸞沒興趣慢慢跟她客氣,便直接拿大道理堵她的嘴。
周姨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這段路是陸路,又是大道,來往客商不少,左四等人不敢當衆做假。便讓章家一行人實實在在地走了二十多里路,頂多就是途中讓他們多休息了幾次,結果走到山腳下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左四與張八斤等人商量了一下,回頭找遠遠綴在後面的周合一行人,提出在山腳借宿。等明天再上山。不然夜裡走山路,就算有驛道,也多有不便。周合答應了。
周合早年曾經多次前往嶺南做買賣,這條路是走熟了的,雖然如今他已經成了鋪子的大掌櫃,但在大庾山腳下還有幾個熟人,來往的客商中。也有認識的。他也不提陳氏與自己的關係,甚至不提官差們押送的是章家人,只跟人說跟張八斤等人在路上一見如故,約好了同行,就租到了一處閒置的農家小院住宿。衆官差、章家人與商隊成員們齊齊在這農家小院裡安頓下來。
吃完飯各人回屋歇息,明鸞瞅着陳氏在井臺邊洗衣裳,旁邊沒有人在,便湊了過去,重新提起那個問題:“白天說起水仙庵天花疫情的時候,祖父、二伯父、二伯母、父親與母親的臉色都有些古怪,是爲了什麼?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陳氏身體僵了一僵,迅速收斂了異色:“哪有什麼不對?白天我不是都說過了麼?你要有空閒,就幫母親把這幾件衣裳洗了。”
明鸞眯着眼看了看她,忽然問:“達生是誰呀?”
陳氏愣住,臉色一白:“你從哪裡聽來這個名字的?!”
“不是你跟周爺爺說起的麼?”明鸞笑了笑,“我無意中聽見一字半句的,覺得這名字陌生,卻好象是你們的熟人,因此便好奇想問問。”
陳氏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哪裡是我的熟人?大概是你周爺爺的熟人吧?”
“母親又哄我。”明鸞站起身,“你不說,我問父親去!”說罷轉身就要走。
“回來!”陳氏急急喝止,見女兒回頭露出疑惑之色,才發現自己的聲量略高了些,便有些不自在地道,“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也拿去問你父親。他今兒戴着桎梏走了幾十裡地,早累得睡着了,不許你去吵他。”
“那母親就回答我吧?”明鸞眨了眨眼,“要不咱倆各退一步,方纔那兩個問題你任選一個回答,另一個你不說,我也不再問人去。怎麼樣?”
陳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兒,忽然有些明白了,惱怒之餘,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點了頭。
明鸞聽完沈家人做過的事後,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們是傻子嗎?這種事也敢做?!”
陳氏心情鬱郁:“我也不願相信,可我問過你大伯孃……”
“她承認了?!”明鸞更加震驚,這種大事,她以爲沈氏死都不會認的。
陳氏黯然點頭:“那天聽了她的話,我忽然發現,我好象從來都沒看清她的爲人,也不明白她爲什麼要一意孤行……我們家也算是開國功臣之後,你祖母是悼仁太子的親姨母,素來親近東宮一家,哪怕是你大伯孃不開口,也斷不會與奸邪之人同流合污。沈家既是悼仁太子妻族,有什麼想做的,只管與我們家好生商量就是了,何至於到下毒手的地步?你祖父也說,雖不喜沈家行事,卻從來沒有爲難他們的意思,也不曾攔了他們的去路,唯一有可能阻礙的,就只有不許你大伯孃爲了沈家無視章家人性命一條,可這明明是正理,你大伯孃居然就爲了這點小事,指使孃家人暗害公公,實在是不孝之至!她……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明鸞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所認識的沈氏,應該是那種時時都能拿大道理來掩飾自己用心、爲自己謀私利的人,會下手害章寂,這不奇怪,奇怪的是沈氏居然承認了……也許是因爲秘密被人揭破了,所以不再妄想掩飾?
明鸞晃了晃腦袋。對陳氏道:“你管她和沈家人是怎麼想的呢?反正現在她也跟我們不是一路了,她是死是活。那都是她自己選的,她自作孽,委屈的是我們!如果將來真的能見到大伯父,就把這件事告訴他,省得他還以爲大伯孃是個多賢惠的妻子呢!”
“怎能不管她的死活?”陳氏黯然道,“她不仁,我們不能不義。我們走了之後,她便留在彭澤休養,還說要等明年開春再與沈李兩家的人一道南下呢。可如今水仙庵疫情爆發,若真有個好歹,你大哥哥大姐姐便可憐了……”
明鸞好想翻白眼,那兩位便宜堂哥堂姐,最初給她的印象挺好的,可也就只有那一面而已。現在隔的時日長了。回想起來,她都快把元鳳的長相忘了,哪裡還有半分情誼在?她道:“母親操心的也太多了,咱們是親身經歷過的,心知肚明。水仙庵哪裡還有什麼疫情?既然有,那一定是沈家人搞出來的!如果大伯孃因此受了連累,那也是他們自找的。如果說大哥大姐可憐,那二哥二姐可不可憐?四弟四妹可不可憐?要我說,大哥大姐已經很幸福了,現在是我們比較可憐呢!”
陳氏長長地嘆了口氣:“這種事哪有這麼比較的?罷了,水仙庵離我們已經很遠了,我們且顧着眼前的事吧,明兒還要爬山呢,你趕緊回去睡覺!”
一夜安睡,章家衆人養精蓄銳,第二日早起,便開始了爬山之旅。
大庾嶺在章家衆人看來,頗爲高聳,可明鸞看着也就是一般高而已,一路上山都有驛道,用灰白亂石鋪就,雖不算平穩,倒還算寬敞。驛道兩旁的山壁彷彿被無數斧頭胡亂劈過似的,嶺巆嶙峋,倒是道旁種了不少梅樹,雖然花時未到,卻也是不錯的景緻。
越往山上走,這梅樹便越見越多,眼看接近關口時,竟有漫山遍野之勢。章家父子三人帶着刑具,走山路頗爲辛苦,差役們有心優容,特地放慢了速度,章寂猶可,章放、章敞二人習文多年,竟起了賞景的心思,開始討論再過一兩個月後,這山上的梅花會是何等景緻。
驛道上來往行人不少,周合也不再避着人,命夥計押着貨物馬車隨行在後,自己帶了個小廝趕上前來與章家人同行,還爲他們介紹起這“梅嶺”的典故。原來這大庾嶺又有梅嶺的別名,北宋時有詩人見嶺上無梅,就命人在道旁植梅,好讓此地名副其實。後來這麼做的人越來越多,這梅嶺上的梅花也就越來越多,漸漸的竟成了一大名景,連南安、南雄兩地官府也每年在此植梅,到了隆冬時節,這梅嶺上的梅花開放,漫山遍野,宛如彩雲。因嶺南嶺北時間有差,花期可延綿四月之久,蔚爲奇觀。
周合還笑道:“往來此地的許多詩人墨客留下了不少詠梅的名篇,其中有一首被譽爲‘嶺南第一韻’,相傳是爲此地所寫的最早的一首詩,乃是吳國時陸凱的《贈范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明鸞“啊”了一聲:“這後面兩句,我是聽過的!”
周合呵呵笑着撫須:“好,鸞姐兒果然聰慧,小小年紀就記得詩詞了。”
章敞卻輕聲訓斥女兒:“小孩子家家懂得什麼詩?還不回後頭去?”自己卻湊近了周合與他說話。以往他只當妻子孃家這位使者是半個下人,又是商賈,除了面上的客氣話,不大樂意與對方交談,沒想到竟是位雅人,倒是可以多聊幾句。
明鸞見他們二人談起了詩,章放偶爾還會插兩句嘴,便撇了撇嘴,回到陳氏身邊:“瞧父親那得意樣兒。”
陳氏抿嘴一笑:“他喜歡這些個,難得有高興的時候,你何必插進去?你愛與周叔說話,什麼時候說不行?偏在這時候說?你哪裡懂得什麼詩呢?”
明鸞呲了呲牙,誰說她不懂?梅花詩她也是背過不少的,只不清楚典故而已。她眼珠子一轉,便拉住陳氏的袖子:“母親是陳家的女兒,想必也是飽讀詩書的,給我講講這裡的典故吧?”
“我自小在閨中長大,能知道什麼本地典故?”陳氏面露難色,喘了幾口氣,微微露出歡愉之色,“你要是喜歡,我便背幾首詩給你聽。艱辛旅途中,能有這樣的景緻,真好。梅花南北路,風雨溼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如不歸。昔日南宋文相也曾在此作梅花詩明志,梅花傲雪凌霜,非一般花卉可比。鸞姐兒,你要好好看一看它。”
明鸞聽得似懂非懂,只胡亂點了頭。陳氏便慢慢背了幾首有名的梅花詩給她聽,詩有幾首聽着挺耳熟的,作者倒是個個都大名鼎鼎,從張九齡、蘇軾到文天祥,讓明鸞聽得肅然起敬,沒想到這裡居然還是個有名的地方。
這一路談詩,一路賞景,一路苦行,過得半日,便已來到了關口。有官差在此把守,收取往來稅金,查問行人。章家一行順利過了關,便到了嶺南。驛道開始往下走,陳氏的腳步漸重,明鸞扶了她一把,自己也覺得雙腿象灌了鉛似的,快要擡不起來了。
周合仿若無意地掃視過身後的女眷們,對左四笑道:“左兄,前頭有處休憩之地,不妨過去小歇片刻?難得來這裡一趟,好歹要賞一賞梅花景。”
左四等差役俱是粗人,哪裡有這閒心?不過人人心知他邀請的其實不是自己,而是章家衆人,便打着哈哈應了,隨他到了前方一處小平臺處,果然有幾塊平整的大石臥在路旁,有人卸了貨擔坐在上頭休息。周合身邊的小廝走了上去,與那人耳語幾句,不知塞了什麼東西給那人,那人便挑着擔子走了,接着小廝又將幾塊大石表面都拭淨,請周合上座。
周合客氣地請左四先坐,左四讓了幾讓,便坐了,官差們跟周合說說笑笑,周合又命人取來茶水點心與衆人分享,一片和樂融融。路人見了都露出羨慕之意,卻沒幾個人留意到,商隊的夥計早已悄悄在避人處擺開馬紮等物,請章家衆人坐下休息。
明鸞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水,又啃了半塊餅,揉了揉雙腿,才覺得舒服了些。擡頭望向四周,只覺得有股怡人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聞了又聞,卻又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便問陳氏:“這是什麼香呀?”
陳氏愣了愣,笑道:“這一路你都瞧見了,還問是什麼香?從前在家裡的花園,不是也種了梅花麼?”
明鸞眨了眨眼:“是梅花香?可現在不是梅花開的時候呀?方纔一路走來,梅樹上連花苞都沒有呢!”
“嶺南嶺北氣候本就不同,你沒發覺麼?過關之後,可比方纔暖和多了。”
明鸞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麼,跳了起來,往驛道前方多走了幾步,只見山道一轉,便有一大片紅雲撲面而來,漫山遍野,俱是粉粉白白的梅花,開得正豔。
“哈哈——”明鸞臉上露出了笑容,心情忽然變得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