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的家眷很快就進府了。不過先一步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章文龍與章元鳳兄妹。
章文龍當年離家時,不過十四歲年紀,如今已經長成了十八九歲的高挑青年,不但身高竄了一大截,整個人的眉目都長開了,顯得格外明朗俊秀。他長身玉立,頭髮束起,綰着一支樣式簡單利落的烏木簪,身上雖然穿着讀書人愛穿的藏青色直裰,腰間卻束了同色的錦帶,袖口紮緊,腳上穿着長靴,於書卷氣之外,又帶了幾分練武之人的英氣勃勃,端得是個文武兼修的好男兒。
他無論走路、行禮,舉手投足間,都是說不出的好看。明鸞在旁看得呆了一呆,才感嘆自己見過的帥哥又添了一位,真真是歹竹出好筍,怎麼那樣一對父母,也能生出這樣的兒子來?但她馬上又想到,人不可貌相,這位哥哥長得好,不代表人品好,還是要細細觀察一段日子才能得出結論,同時也暗暗唾棄自己,一家子的堂哥,有什麼好yy的?
然後她又轉頭去打量元鳳,結果眼前又是一亮。
章元鳳當年離家時,雖然年歲尚小,卻已經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了,如今都十七歲了,那股子象剛成熟的櫻桃般誘人的氣息是撲面而來。她生得白晳豐腴,但絕不會讓人覺得發胖,一張鵝蛋臉,下巴略帶點兒可愛的圓潤,一雙眼睛明眸善睞,眉眼間頗有幾分肖似祖母常氏,皮膚極好,五官明豔中又帶着端莊,哭的時候,表情完全不走樣,反而還會讓人覺得梨花帶雨;笑起來了,又甜甜的討人喜歡。
明鸞又是一番感嘆,沈氏倒會生孩子,一兒一女都長得好。而且也長得妙,小時候沒發覺,如今長大了,文龍是越來越象其父章敬,元鳳是越來越象過世的祖母常氏,搞得在場的衆人見了他們,都沒因爲沈氏而產生惡感,瞧得出來。章敬對這個嫡長子十分滿意,而章寂特地多打量了大孫女兒一會兒,神態間就露出了說不出的慈愛,大概是想起了亡妻。就連陳氏,也對元鳳很是親切。
不過元鳳的性子還象當年一般,不討人厭。她見了親人長輩們。先是哭了一場,又笑着說了許多吉祥話,哄得章寂章敬十分開心,待二房、三房衆人也是親切有加,待陳氏很有禮貌,還親親熱熱地拉起明鸞與玉翟的手,問她們這幾年過得如何,進京後又過得如何,還說她們要是有什麼難處儘可以找她。一家子姐妹間不應外道。
若是換了別人說這番話,明鸞可能會覺得不高興,繼而猜疑她這話裡是不是有別的意思,或是瞧不起自己,但因爲是元鳳說的,她心裡便無法產生惡感,只覺得這是元鳳的真心話。她在心下嘀咕,不知元鳳是真心待人誠懇,還是演技出衆。但看對方的年紀。又不象是有這等心計的,便暗暗糾結。
玉翟比她更糾結。當年章家還未出事時。她與元鳳同是南鄉侯的孫女,同是嫡出,年紀只差了兩歲,又都長得美貌,她甚至認爲自家母親的家世比元鳳的母家還要顯赫些,方方面面都不比對方差,但祖父母卻更寵愛元鳳,外頭的人也都誇獎元鳳更多,她心中不平衡,總是愛與對方比較,一點點小事都要計較。可如今幾年未見,再次重逢時,她發現自己和對方彷彿成了山雞與鳳凰,元鳳全身上下是說不出的貴氣,哪怕只穿着素雅的青蓮夾襖、深紫馬面裙,頭上僅點綴兩樣銀飾,都能把她比成了鄉下丫頭,越發顯得她又土氣,又縮手縮腳。玉翟又羞又惱,見元鳳看着自己笑,就覺得她在嘲笑自己,見明鸞與元鳳相談甚歡,又覺得明鸞被元鳳幾句好話就拉攏了過去,不再跟自己親近了,當場跺了跺腳,跟章寂說聲自己覺得不舒服,扭頭就走了。
章寂倒沒怪她什麼,因爲這時候婆子正好前來報說夫人到了,他只當這個孫女兒是厭惡沈氏,也無意責她失禮。不但他是這麼想的,連章敬、陳氏與文龍元鳳都有了這個念頭,元鳳臉上還紅了一紅,看向明鸞的目光中也帶了幾分愧色。
明鸞忍不住想:莫非他們兄妹對自家母親做的事早有所聞,也覺得不堪?如果是這樣,那就證明他們還有良心,跟他們父母不是一路人。
文龍元鳳見了沈氏,母子女三人抱成一團,哭了一場。沈氏哭得聲嘶力竭,差一點就當場暈了過去,慌得元鳳手忙腳亂地將她扶到椅邊坐下,又親手給她倒了茶來,文龍則向祖父與父親請求爲母親請大夫。
章寂不置可否,章敬則直接道:“不礙事,她只是一時激動罷了,大夫昨兒纔來瞧過,說她並無大礙,今天一天她精神都好着呢。”文龍面露詫異,有些遲疑,但這時沈氏慢慢醒轉,他瞧着母親似乎真的沒什麼事,也就放下心來,只在心中暗暗決定,等大夫下次再來家中爲沈氏看診時,一定要向大夫打聽清楚母親的病情輕重。
沈氏緊緊拽着一雙兒女的手,不停地說着這幾年對他們有多想念,想得都快死了,也是因爲太想他們,纔會落得這一身的病,云云。文龍低頭應着,元鳳臉上微微紅了紅,才細聲迴應道:“哥哥與我也十分想念祖父和母親。聽說祖父與母親回京了,就恨不得立刻飛過來見你們呢。”
沈氏微微有些遺憾,但也因爲女兒這話,記起了自己到前堂來的目的,便左右掃視屋中:“怎麼只有你們在?不是說你們父親的妾室也跟着來了麼?”
元鳳笑道:“二孃還在後頭呢,因喜姑娘有了身子,她怕路上顛簸,胎兒不穩,就讓馬車放慢了速度。哥哥與我因想念祖父、父親與母親,便先行一步。”
沈氏愣了愣,瞪大了眼:“誰有了身子?喜姑娘?那是誰?!”章敬也在旁詫異地道:“可是喜兒?她幾時有了身子?”
文龍微笑着回答道:“我們隨二孃去北平時,將喜姑娘接過來一併住着,初時不覺有什麼,因全家人都因爲父親出征在外而擔憂,見她臉色不好。只當她也是一樣的。不想後來大軍勝利進入京師的消息傳來後,家中人人歡喜,她居然暈了過去。二孃怕她有什麼不好,特地稟告了燕王妃,請了王府中供奉的大夫來瞧,才知道喜姑娘原來已經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算來正好是過年前後,父親從軍中返回北平辦事時懷上的。恭喜父親。家裡又要添丁了。”
元鳳又補充道:“二孃知道這個喜訊後,原打算立刻就給您送信的,但王府的大夫說,喜姑娘懷相不好,需得小心靜養。二孃怕她這一胎有什麼好歹,您知道了心裡難過。纔打算等進京後再跟您提。多虧二孃請了大夫和有經驗的婆子沿路照料,又親自爲喜姑娘安排飲食,如今喜姑娘的身子有四個月了,胎相已經穩固,只要再等半年,女兒就要多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這真是……”章敬嘆了嘆,正要說些什麼,婆子便來報說,袁氏到了。
沈氏眼見着一雙兒女齊齊露出喜色。元鳳甚至還親自走到門口迎接,心裡說不出的惱怒。這是她的兒女,親生的骨肉!那袁氏何德何能,竟能收服了他們的心,甚至連另一個小妾有了身孕,也能心生喜悅?!
明鸞也覺得十分好奇。她親眼看見文龍元鳳成長得這般出色,又早聽說章敬長年在外征戰,無力顧及家中,纔會娶了袁氏。也就意味着堂兄堂姐的教養生活都是由這袁氏一手包辦的。她居然能把他們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可真不簡單。只瞧文龍元鳳的氣色、皮膚。還有舉手擡足間的氣度,就知道她花了不少心思,而且並沒有把人養廢了。這袁氏難道真是個好人嗎?
門外走進來兩個女子。走在前頭那個,長相秀雅端莊,雖然只是中上之姿,卻有一種書香大家的氣度。她穿着一身赭色的萬字底竹葉紋對襟長褙子,下系牙色馬面裙,一頭烏髮簡單地團了個圓髻,上頭只插了兩支鑲有小塊翠玉的銀簪子,單玉珠耳墜,油青的玉鐲,整個人彷彿老了五六歲。明鸞記得,她嫁給章敬時,好象只有二十歲左右,今年頂多是二十三四,但她這麼一打扮,簡直比陳氏都要老。加上她低眉順眼的,態度又謙卑,見過章寂、章敬後,主動上前向沈氏行妾禮,一舉一動無不依禮而行,屋中衆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沈氏的臉色慢慢了緩和下來。
沈氏只打量了這女子幾眼,便將視線投向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子。那女子瞧着不過是十七八的年紀,相貌俏麗動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簡直要把男人的魂都勾走了,皮膚又白得象雪一般。她只當這纔是那勾走了丈夫真心的袁氏,卻聽得前頭那女子向自己下拜,口中自稱是“妾袁氏”,才知道後面這一個就是那懷了孕的喜姑娘,馬上看向她的腹部,果然看到了微微的隆起。
袁氏向沈氏敬了茶,但沈氏卻只是盯着袁姑娘的肚子,渾身微微發抖。袁氏不過是中上之姿,比她年輕時還不如,壓根兒就不是想象中的狐媚子,容易對付得很,難不成真正的狐狸精是這個喜兒?她的兒女纔剛長成呢,居然就跑出了庶子,叫她如何能忍?!可見袁氏是個無能之輩,居然能叫這賤婢得了臉面!
袁氏沒有吭聲,一直舉着那杯茶,時間一長,雙手就開始抖動。元鳳瞧着不忍,忙上前勸了沈氏,沈氏纔不甘不願地喝了茶,盯了袁氏一眼,便要開口教訓,卻聽得章寂輕咳一聲,道:“我累了,既然人都到齊了,路上辛苦,各自回屋裡歇息去吧。”又對長子說:“你屋裡這丫頭既然有了身子,就擡了姨娘吧,將來生了兒女,出身也體面些。”章敬面露喜意,恭敬地應了,又讓袁氏帶着喜姑娘上前給章寂磕頭,磕完了,又對袁氏道:“喜兒這一胎你好生看顧着,等生下來了,你就抱到你屋裡養活吧。”
袁氏柔順地應了,沈氏立刻轉頭去看喜兒,心中不懷好意地偷笑,但見到喜兒不憂反喜,還對章敬千恩萬謝的,不由得更加吃驚了,只覺得這喜兒是個傻子,袁氏又不是正室,把兒女交給她養,既不能得那嫡妻教養的好處,又要與親骨肉分離,喜兒怎麼還一臉高興呢?再看自家兒女,也是一片歡欣,元鳳甚至還上前撒嬌,說袁氏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不能把她拋在一邊了。
沈氏又是詫異,又是妒忌,卻不知道在一旁的陳氏與明鸞看得更加驚奇,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待衆人各自散去,陳氏母女回了自個兒的院子,明鸞才道:“好奇怪,大伯父這個二房,其實是個厲害人吧?她居然把所有人都收服了,上到祖父他老人家,下到那個叫喜兒的小妾,無人對她有所不滿,那喜兒甚至願意把兒女交給她撫養。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陳氏嘆道:“無論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是好糊弄的。也罷,我也不等明日了,今晚就過去找她,把家務交接了吧。”
明鸞吃了一驚:“您這是做什麼?這一向不是管得好好的嗎?就算她要接過管家大權,也要等祖父或是大伯父發了話吧?再說,大伯孃會乖乖看着大權旁落到側室手裡?”
“不管你大伯孃怎麼想,這裡終究是安國侯府。”陳氏道,“我們是三房的人,名不正言不順的,先前無人管事,我代掌些時日也就罷了,如今這位袁氏姨奶奶已經到了,我自然該將大權交出。若是綣戀權位,未免顯得太不識相了。”
明鸞噘嘴道:“誰綣戀權位了?我只是擔心,一旦您手裡沒了權利,連這院裡侍候的丫頭都會給我們臉色瞧了。這府裡就更加沒人把我們放在眼裡!”
陳氏淡淡一笑:“這個不必擔心,只看那袁氏行事爲人,就知道她管家必然有一手,絕不會落下這個話柄。我們只會過得更好,不會更糟的,至於是否舒心,那又是另說了。”
明鸞心下一想,覺得也有些道理,便道:“算了,就象您說的,這裡是安國侯府,無論大伯孃跟袁氏妻妾之間怎麼個鬥法,都跟我們沒關係,沒必要爲了這個管家權,被攪和進去。”接着笑呵呵地攬住母親的手說:“皇上賜了我這麼多好東西,母親,咱們什麼時候去瞧瞧那宅子,還有那田地?您說,要是咱們在這裡住得不開心,不如索性搬到那宅子住得了。反正是御賜的嘛,不住就顯得太不恭敬了!”
陳氏嗔她一眼:“胡說些什麼?你祖父在這裡呢,咱們怎能搬出去?”
明鸞不以爲然:“南鄉侯府都回來了,南鄉侯還能不住回自家府裡嗎?祖父要享兒孫福,搬過來住着也沒什麼,但我們是南鄉侯府的子孫,爲祖父看家也是盡孝道。”她壓低了聲音:“母親,我方纔想過了,再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得想法子說服祖父,請他爲我們二、三、四房的人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