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看着丁大全帶着周震炎揚長而去,心中也是頗爲無奈,丁大全從頭至尾並沒有與楊璟交鋒,他也根本不需要用甚麼強權,只是給出了足夠讓人心動的條件,讓周震炎自己做出了選擇。
不是丁大全搶走周震炎,而是周震炎自己選擇了屈服,楚雅弦也選擇了自盡這條路,楊璟根本就沒辦法插手,因爲這是苦主自己的選擇!
這是楊璟與丁大全,與朝中這些奸佞的第一次交鋒,如果硬要分出個勝負來,那麼楊璟應該是完敗的。
不過楊璟並非全無收穫,起碼他開始認識到丁大全的爲人,而且他也看得出來,給趙昀提供丹藥的,應該就是這個丁大全了!
這丁大全臉色青藍,並非天生,而是因爲他長期服用丹散!
魏晉之時天下大亂,誰又人馬兵刀誰就能主宰一方,稱霸爭雄,文人只能寄情于山水,放浪形骸。
所以很多文人都癡迷於煉丹服散,五石散便是當時最爲流行的一種丹散,服用之後會陷入一種迷幻的精神狀態,文人們沉迷於此,藉以逃避世間無奈之事。
而長時間服用五石散等丹散,嘴脣就會呈現鮮紅硃紅或者青黑的顏色,甚至於牙齒都會出現污黑的結石。
丁大全那青藍的臉色,準確來說應該稱之爲丹色,而他是藉着董宋臣上位的,屬於董宋臣那一脈的心腹和先鋒打手,趙昀之所以如此寵愛丁大全,便是因爲丁大全暗中蒐羅那些方士和修真之人,替趙昀煉製丹藥!
出了周震炎這樣的事情,楊璟也就沒心情再逛下去,陳密也需要趕回皇城司,也就各回各家了。
楊璟回到客館之後,也是一夜未眠,想起京城之中錯綜複雜的派系,暗流涌動的爾虞我詐蠅營狗苟,還有那些個明爭暗鬥,心裡便有些憂慮了。
畢竟他最討厭的便是政治鬥爭,在這方面,楊璟也沒有太多的經驗可以倚仗,更沒有過人的天賦,而且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楊璟仍舊沒能改掉優柔寡斷的婦人之仁,在朝堂爭鬥之中,只怕是被吃了骨頭都不剩半根。
如此想着,楊璟也就轉輾反側,到得下半夜,房外頭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就如同貓兒的肉墊踩在地毯上那般輕微,可楊璟還是察覺到了!
楊璟已經習慣將勾踐刀放在牀頭觸手可及的地方,然而他並沒有去抓刀,因爲在他的牀靠裡的地方,被子底下還藏着一支西馬龍騎兵型重管左輪手槍!
這支槍乃是杜可豐等人在巴陵之時研製出來的,成功通過了試射,無論射程、威力亦或是準度,都還不錯,不過子彈只有十發,因爲要趕路,所以沒能製造更多。
有了這支重管左輪,楊璟也就沒必要去拿刀了。
從這名來人的腳步聲,便能夠知曉此人的武功着實不低,楊璟加重了呼吸,僞裝成熟睡的樣子,可沒想到的是,那人停在房門外片刻,竟然輕輕敲了敲門!
“楊大人,我知道你沒睡。”
楊璟聽得如此,便起了牀,將左輪手槍藏在背後,單手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鐵塔一般高壯,沒想到竟然能夠悄然而來,沒發出太大的腳步聲!
“提舉大人讓你來的吧?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那人不由吃了一驚,他已經改扮了裝束,全黑的夜行衣,就差沒帶口罩,沒想到楊璟竟然一言道破了他的身份!
其實也並不難推測,畢竟魏無敵死了之後,想要刺殺楊璟的人也就不多了,而楊璟剛剛來到臨安,而且還是提早了一天來,即便朝廷有人想要刺殺他,也不會在今夜,或者不會在臨安城裡,而是設伏在城外。
而自己得罪的也就只有丁大全,但如果是丁大全要刺殺他,必須躲過劉漢超和李彧等人的警戒,更不可能敲門。
楊璟今晚得罪丁大全的事情,除了身邊的人,便只有皇城司的陳密,至於鄭卓羣,並沒有這方面的動機。
楊璟得罪丁大全,會將皇城司牽扯進來,所以這個光明正大展現善意的人,只能是皇城司的探子。
那人見得楊璟道破他的身份,心中暗自吃驚,但他同時也能夠在楊璟身上感受到極度的危險!
也正是因此,他果斷放棄了提舉大人交給他的另一項任務,便是試探楊璟的武功底子。
因爲他心裡已經很確定,也多虧自己敲門,若假裝刺客貿然進來刺殺楊璟,只怕現在的他已經死了!
心中暗自慶幸的同時,這探子也朝楊璟道:“楊大人果然洞若觀火,下官也就不囉嗦了,煩請大人跟下官走一趟,提舉大人要見一見楊大人。”
楊璟早有所料,只是沒想到這位提舉大人也是個急性子,當下便朝那人道:“我換身衣服,你且稍候。”
楊璟說完,也不關門,將那人請進房裡,自己則繞到屏風後頭,穿上了外衣,將西馬龍重管手槍藏在綁縛在大腿的鹿皮槍套上,而後挎上刀,便跟着那人出去了。
此人的武功也着實不低,劉漢超風若塵等人直到楊璟出門,才警醒過來,楊璟表示無礙,他們才退下。
這皇城司從北宋時期就已經設立,本來只是負責京城的治安,後來權柄和職責漸漸擴大,到了南宋末,其實已經有了一些類似錦衣衛這樣的特務情報機構的樣子。
皇城司裡頭最大的官員自然是皇城使,不過皇城使並不常設,即便設立了,也是讓皇親國戚或者官家信任的人來遙領,並不掌控實權,真正掌控皇城司實權的,乃是提舉皇城司勾當。
如今的皇城司提舉名喚徐佛,據說與以往歷任提舉都不太一樣,因爲此人乃是從小小的暗察子開始,從基層不斷打拼,最終成爲了皇城司一把手的傳奇人物!
早在江陵之時,楊璟就已經向李彧打聽過,這是皇城司最具個人傳奇的一任提舉官,頗得官家賞識和重用。
而正是在徐佛的領導下,皇城司才更加註重民情的掌控,成爲了官家最爲重要的耳目。
楊璟跟着那鐵塔壯漢走出了客館之後,便登上了一輛馬車,跑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差一點便跑出了杭州城,這才停了下來。
但見得前頭黑黝黝一片山林,楊璟這初來乍到的,也不太熟悉地形,不過楊璟全副武裝,對皇城司也信得過,便跟着壯漢一路往山林裡頭鑽。
走了一段之後,那壯漢指着不遠處的火光,朝楊璟道:“提舉大人就在前面,楊大人自己過去吧。”
那壯漢話音剛落,便退了下去,楊璟稍稍一想,便朝那火光走了過去。
這是一處廢棄的獵戶小屋,屋外點着一堆火,火上架着一隻被考得焦黃流油的獵物,剝了皮之後,也看不出是何種動物,一名黑衣男子,正坐在一個石頭墩上,慢悠悠給烤肉刷着醬料。
此人也就四十五六的樣子,不似武人,更像是教書的老儒士,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皇城司提舉徐佛了,旁邊一張卷耳矮几,擺着兩副碗筷,以及一壺酒。
不過讓楊璟感到吃驚的是,那火堆旁邊的地上,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地丟在地上,嘴裡塞着布團,雙眼被黑布蒙着,此時已經昏迷不醒。
“過來坐吧。”
徐佛看了眼睛一眼,並未太過刻意打量和觀察,彷彿在接待一個久別重逢的熟人一般,並沒有太大的陌生感。
作爲皇城司的一把手,他掌控着天底下最多的秘密,對楊璟知根知底,也就不足爲奇了。
楊璟走到火堆邊上,終於看清楚了那個被捆綁之人的臉面,這可不就是大奸臣丁大全麼!
楊璟從未想過,徐佛竟然將丁大全抓來了這裡,就這麼如同待宰的死狗一般丟在地上!
徐佛從腰間抽出一柄銀刀,極其專注地從那獵物的肩頭處,切下一片片的烤肉,又慢條斯理地擺盤,甚至還在盤上放了裝飾用的艾葉。
楊璟將目光從丁大全的身上收回來,而後朝徐佛抱拳行禮道:“卑職楊璟,見過提舉大人。”
徐佛將盛裝了烤肉的盤子輕輕推了推,朝楊璟道。
“嚐嚐我的手藝?”
楊璟點了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
楊璟掃了一眼四周的情形,便在徐佛的面前盤膝而坐,抓起筷子來,才發現這筷子竟然是新鮮的紅柳樹枝削成的!
這東西可不是甚麼地方都有的,起碼杭州這片是不可能有的,這紅柳能夠散發出奇異的清香,用來串起肉片來燒烤,清香能夠滲透到肉裡頭。
而徐佛卻用來當筷子,顯然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楊璟夾起一塊肉片來,也不蘸醬,放入口中便細嚼起來,徐佛也切了一盤肉片,放在自己的面前,朝楊璟道:“味道如何?”
楊璟點頭回味道:“這是卑職吃過的最用心的菜品了。”
雖然楊璟沒說好吃不好吃,但說出了用心二字,徐佛也不由微微一笑道。
“看來我要把李彧裁撤查辦了。”
楊璟不由微微一愕,朝徐佛道:“大人何出此言?”
徐佛慢悠悠地將肉片塞入嘴裡,細嚼了一番,這才朝楊璟道:“本官曾經問過他李彧,楊璟有沒有甚麼不足之處,這李彧回摺子,說你楊璟不懂奉承,如今看來,李彧是說謊了。”
楊璟不由莞爾,朝徐佛道:“撤了他也好,早幾日我問他,拜見提舉大人之時,需要注意些甚麼,他跟我說,徐大人不愛說笑,千萬別弄巧成拙...”
徐佛呵呵一笑,端起酒壺,朝楊璟道:“喝一點?”
楊璟雙手捧着杯,仍舊回答同一句:“恭敬不如從命。”
徐佛與楊璟喝了一杯之後,朝楊璟問道:“對這烤肉可有甚麼建議?”
楊璟遲疑了一下,還是拿起筷子來,朝徐佛道:“如果能用這紅柳串着肉來烤,紅柳的清香會滲入肉裡頭,比用來當筷子,要好很多...”
徐佛微微一愕,而後陷入了沉思,過得片刻,這才點頭道:“本官用心烤肉,你倒也是用心吃肉,難得了。”
“不敢。”楊璟微微抱拳,以表謙遜。
徐佛擺了擺手,瞥了地上昏迷的丁大全,朝楊璟意味深長的說道:“咱們皇城司還有甚麼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