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縣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儀表堂堂,保養得當,對於一名官員而言,可謂年富力強的時候。
早年間他也曾在臨安府當過言官,若非與其他正直清流聯名上書,彈劾奸佞,諍諫官家廢黜閻貴妃,也不會接連被下放,最終當了這麼個知縣小官。
但他也知道,知縣雖小,作用卻很大,若不是千百個知縣撐起了地方的穩定,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還妄談什麼國政?
所以他也並沒有因此而鬆懈下來。
然而這纔剛剛上任,一樁樁爛事就沒消停過,楊知縣也有些心力交瘁,若非得了楊璟這個助力,他一個人還真是應付不過來。
楊璟雖然年輕,但勃勃朝氣之中卻多了一份少有的沉穩,不由讓楊知縣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而且楊璟做事專注,激情滿滿 ,很容易就喚醒了楊知縣的鬥志。
所以楊知縣如此重視楊璟,除了感謝他對自己的幫助,也是真心實意看好這個年輕人。
城南發現女屍之後,楊知縣親自帶隊,忙活了一宿,雖然累了一些,但卻找回了當年的爲官熱情,本以爲回到內衙會好好睡一覺,卻如何都睡不了。
丫環就在涼蓆邊上扇着風,新納的四姨娘不多時就進來,只穿着薄如蟬翼的綢衣,端着冰鎮的綠豆湯。
楊知縣雖然已經育有子女,但他也知道這四姨娘的心思,後宅就像沒有硝煙的戰場,沒爲大官人生養一兒半女,永遠都沒有爭寵的底氣。
雖然楊知縣已經定下規矩,輪着到各房去過夜,但四姨娘正當青春年華,又沒懷上孩子,所以常常偷溜進書房來,希望能夠得到楊知縣的雨露滋潤。
楊知縣也不希望後宅鬧騰不停,對這四姨娘也是疼愛得緊,這天氣本來就燥熱,見得四姨娘進來,綠豆湯都沒來得及喝,兩人乾柴烈火纏綿不休,金龍探玉穴,浪潮翻涌,似那狂風驟雨,香汗淋漓,滿室皆春。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才狂浪潰堤一瀉千里,雲散雨歇,楊知縣才擁着馨香軟泥一般的小妾,疲累地睡了過去。
這才睡了半個時辰,通房大丫頭就急匆匆進來,把楊知縣的美夢給擾了。
楊知縣正待發火,聽得丫環奏報,趕忙穿起便服,夾了一雙木屐,就急匆匆來到了二堂後頭的簽押房。
吵鬧的人羣已經散去,楊知縣徑直來到刑房,師爺戰戰兢兢迎了上來,將適才發生的事情詳述了一遍,楊知縣頓時勃然大怒。
“混賬!還不趕緊去把我楊賢侄給放出來!”
那師爺似乎早料到知縣大人會如此,便附耳過來低聲道:“東翁,在下適才已經到大牢走過,推吏大人說...日後想要壓制這周典史,便切不可將推吏大人放出來,大人可如此如此這般...”
楊知縣聽得楊璟囑託師爺的計策之後,這才消了氣,細細思量一番,不禁對楊璟的策略讚賞不已。
他曾經也是一腔熱血的愣頭青,在廟堂上橫衝直闖,結果撞得頭破血流,所以到了地方上,他也終於醒悟,開始結交致仕養老的宋閣老,對本土的名門望族,也儘量放低姿態。
但沉船一案又讓他看到了朝堂上經常見到的一幕,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事實,畢竟連宋閣老都無法改變,他即便據理力爭,也改變不了什麼,反倒讓自己徹底退出官場,今後想要爲民出力也無法做到。
對於周南楚的任命,他也有些忿忿,周南楚雖然只是典史,但沒有縣丞和主簿的情況下,這個典史就是制衡他這個知縣的本土力量,是朝堂上那些大人和地方望族門閥各個勢力商量出來的結果。
他剛剛纔清掃了縣衙裡頭的頑固勢力,終於能夠獨掌大權,卻又被加塞了一個周南楚來制約自己,心裡自然是不舒坦的。
前番他將迎接周南楚的任務交給楊璟,也是他在展示自己的強硬姿態和釋放不滿,沒想到周南楚竟然還想新官燒火!
既然決定照着楊璟的計策行事,楊知縣便走進了簽押房,但見得宋風雅正在比對指紋。
這偌大的一個簽押房,破舊不堪暫且不去說,單說悶熱得如同蒸籠一般,就真讓人一刻都待不住。
可此時簽押房卻被整理出來,蛛網一般的紅線上掛滿了一張張紙片,那紙片上是姓名和編號,以及採集下來的一個個指紋,這些彩旗一般的紅線幾乎佔據了整個簽押房。
而角落裡除了那張竹牀,連茶几都被丟出了門外,長條桌上是白骨案相關的各種證物,每一個證物都標有編號,井然有序。
楊知縣才站了一會兒,便滿身大汗,更何況宋風雅這麼個姑娘,而且還是宋大學士的掌上明珠!
她可不是縣衙的官員,即便如此,她僅憑着與楊璟的交情,就能夠幫忙到這個份上,吃苦到這個份上,楊知縣終於明白,自己還是低估了宋風雅與楊璟之間的親密程度!
他知道楊璟在採集相關嫌疑人的指紋,但他並不知道楊璟用指紋來幹什麼,直到看見這一幕,他才滿心地震撼!
回想起來,楊璟從出現在縣衙,搶救李婉娘開始,便一直緊繃着,一直處於拼命工作的狀態,一直沒有睡過好覺。
楊知縣回去睡覺了,他還在比對指紋,自己爲了展現自己的強硬,明知道楊璟與周南楚之間因爲鹿月娘而有間隙,卻還讓楊璟去迎接周南楚,實在有些不夠厚道。
而且楊璟並沒有歇息,只需要看一看這簽押房,就明白楊璟這個拼命三郎的工作態度了。
更何況楊璟此時住進大牢,也是在爲他這個知縣老爺在排除隱患呢!
宋風雅見得楊知縣到來,又看了看旁邊的師爺,知道楊知縣已經清楚狀況了,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輕嘆一聲道。
“那傢伙已經很多天沒睡了…實在撐不住,就在竹牀上眯了一會兒,我不忍叫醒他,才錯過了迎接那個狗屁典史,被抓緊牢裡之前,還囑託我一定要繼續比對指紋,儘快給大老爺把兇手給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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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知縣聽着這話,臉上是一陣陣火辣辣的羞臊,楊璟如此拼命給他辦事,偵破兇案,伸張正義,除暴安良,自己卻沒能好生保護這個年輕人!
他好歹也是個當過京官的人,曾經的年少輕狂都去了哪裡?曾經的熱血和讀書人的錚錚鐵骨都去了哪裡?既然不樂意周南楚安插到衙門來,就應該正面爭鋒,爲何要忍氣吞聲委曲求全,還要將楊璟推出去!
念及此處,楊知縣也是久久無法言語,最終長長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桿,朝宋風雅道:“宋小姐辛苦了,這件事是本官考慮不周,讓楊賢侄受罪了,宋小姐且先好生歇息,本官有事要忙了。”
因爲前番調查沉船案,宋風雅也與楊知縣接觸過幾次,總覺得他就是個逢迎她家老父親的諂媚官員,此時見得楊知縣一臉的決絕和堅毅,才突然發現,這個楊知縣其實長得很正氣。
別人的正氣或許是裝出來的,但這個楊知縣卻故意裝作很圓滑,那股讀書人的浩然正氣卻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
“我…我去牢裡看看那傢伙…”宋風雅發自肺腑地朝楊知縣福了一禮,這才離開了簽押房。
楊知縣自然能感受到宋風雅對自己的態度變化,這個真心實意的行禮,也讓楊知縣更加堅定心中的想法,他一定要找回自己故意遮掩起來的正直!
那師爺是他帶過來的老人了,見得楊知縣這般,心裡也已經清楚,便朝楊知縣道:“老爺,咱們這就到周南楚的典衙去走一趟?”
楊知縣冷笑一聲道:“不,讓他,讓所有人到二堂來排衙!”
見得楊知縣拂袖而去,師爺也是捋了捋鬍鬚,眯着眼睛點頭,心裡暗暗感到欣慰,這纔是他最初甘心追隨的那個老爺啊!
楊知縣走了幾步,突然想起楊璟的計策,又朝簽押房的書桌掃了一眼,見得那堆積如山的卷宗,便讓師爺一併帶上,這纔回到了後衙。
那小妾已經醒過來,見得楊知縣面色不預,也不敢撒嬌,正兒八經給楊知縣穿戴整齊官服,目送楊知縣出門。
來到二堂之時,所有人已經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兩旁,鴉雀無聲,卻不見周南楚和他的隨從。
楊知縣也是大皺眉頭,在堂上坐了片刻,那周南楚才帶着幾個長隨,大搖大擺邁着方步進來了。
“下官見過知縣大人。”周南楚笑吟吟一拜,楊知縣也只是不冷不熱地回道:“典史一路舟車勞頓,也就不用多禮,過來坐下說話吧。”
周南楚早料到楊知縣會有這樣的反應,心中竊笑不已,大大咧咧地在堂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本以爲楊知縣會因爲楊璟之事而責難他,甚至於連說辭都想好了,還跟鹿月娘演練了幾次,樂得兩人哈哈大笑呢。
可楊知縣對楊璟一事卻絕口不提,慢說周南楚新官上任,還無法滲透到刑獄裡頭,單說王鬥等人,誰會虧待楊璟?
而且他已經知道楊璟甘願到大牢裡頭,其實是想將周南楚留給他這個知縣來收拾,這樣才能夠讓他楊知縣立威,徹底掌控這個知縣衙門!
想到這裡,楊知縣便擺了擺手,侍立一旁的師爺當即高聲唱道:“把東西都搬上來吧。”
若是平日裡放告或者升堂,師爺是沒辦法拋頭露面的,只能在屏風後頭提醒知縣老爺,但這一次在二堂排衙卻是縣衙內部開會,師爺也就不需避諱。
這一聲令下,當即有老押司帶着五六個書吏,將一大堆卷宗吭哧吭哧搬了上來,又有刑房的胥吏和捕頭等人,將各種文書都遞交上來,都擺放在了周南楚的桌面上,很快就堆起來,擋住了他的視線。
楊璟的簽押房裡頭還有那百來號人的登記表格,指印都被切割了下來,只剩一沓需要排查的人員名單和詳細資料,楊知縣也讓師爺帶上,如今便丟到了周南楚的案頭上。
“本官聽說典史也是奇智過人,又深諳斷獄之道,楊推吏的正是官憑還沒下發,冒犯典史,讓他冷靜幾日也理所應當,周典史便接下這白骨女屍案吧。”
周南楚見得這如山一般的卷宗,正一頭霧水,聽得楊知縣如此一說,頓時瞭然,心想難道你就這點伎倆?也難怪會被貶到這裡來當知縣了。
正當他不以爲然之時,楊知縣卻又開口道:“不過本官醜話可說在前頭,楊推吏曾經應承本官,最快五日,最遲七日就能偵破此案,周典史認爲比楊推吏強,那麼就比限三日吧。”
“比限三日?”周南楚一聽這話,冷汗頓時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