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鬚土司一直暗中關注着寨子外頭的情況,他就躲在不遠的樓上,早已將適才發生的事情看在眼中。
他知道楊璟已經鎮住了羅教平與羅晉二人,即便自己被楊璟抓回去,楊璟也會保得他平安無事,所以當楊璟與鹿老爺子回到寨子裡,他已經沒有太大的擔憂了。
他是侗家人的土司,他很清楚一點,害怕和躲避是無法解決問題的,他之所以四處躲藏,就是擔憂自己受到栽贓和陷害,被扣上殺死趙高義的罪名。
如今有楊璟挺身而出,他也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因爲他本來就不是殺人兇手,而且如今侗家人沒有了頭人,早先的衝突之中有死傷了好些人,生活也異常艱難,他必須儘快洗脫嫌疑,回到侗寨之中主持大局。
所以當楊璟走進來之時,他充滿了感激地朝楊璟點了點頭,他是個很少會笑的人,眉頭上的川字紋舒展開來,就是他心情最放鬆的時候了。
“龍鬚頭人,這次就暫時委屈你了,小侄一定會查清真相,還你一個公道的!”
龍鬚土司點了點頭,朝楊璟抱拳道:“今遭若能洗脫冤屈,雲狗兒你就是我侗家人一輩子的恩人!”
楊璟本想客套一番,但想了想,往後還真有不少需要這些人幫忙的時候,也就只是點了點頭,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鹿老爺子也是心情大好,激動地直到現在都未能夠平復下來。
他是護着楊璟長大的,當族人們都看不起楊璟,認爲這個漢家郎軟弱可欺之時,只有他還願意相信,楊璟終有一天會有大出息,終有一天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而今天,楊璟拯救了寨子,讓寨子的苗人們免受兵刀之災,這個軟弱可欺的漢家郎,保護了他們的家園!
不僅僅是鹿老爺子,便是那些苗人,心裡也都充滿了感激和羞愧。
楊璟在苗寨讀書的時候,很多苗人都非常的鄙夷,認爲讀書是沒有用的,可鹿老爺子每次都說,這個世道是讀書人的世道,想要有出息,就必須讀書。
所有人都嗤之以鼻,秀才遇到兵,最終吃虧的還是秀才啊,他們在深山老林裡討生活,要讀書認字又有何用?
可誰都沒想到,這才短短几個月,自打雲狗兒墜落洞庭湖之後,他的人生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非但當上了巴陵縣的刑案推吏,眼下還震懾嶽州軍的指揮,力挽狂瀾救下了寨子的所有人!
他們終於意識到鹿老爺子的高瞻遠矚,他們確實有着不怕死的血性,但他們也需要一個善於講道理的人,懂得漢人規矩和道理的人,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避免像今日所遭遇的危機。
他們看着楊璟,第一次開始正視這個漢家郎,雖然他們從小就看着他長大,可卻感覺直至今日,才真正認識這個漢家郎!
楊璟並沒有太多的表態,因爲他不想給這些苗人們一種居功自傲的印象,他將自己的打算簡單地與鹿老爺子和龍鬚都說清楚,得到了龍鬚土司的同意,這才帶着他出了苗寨。
王不留和陸長安等人早已被苗人放開,如今楊璟是寨子的恩人,甚至是寨子裡頭等的英雄,他們自然不會再懷疑楊璟的隨從。
這些人裡頭也就只有陸長安知曉楊璟的身份,也只有他知道爲何羅教平和羅晉會前倨後恭,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
對於楊璟的密探身份泄露,他也有些擔憂,但這種情況下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不展示自己的身份,暴亂一旦爆發,江陵府的密探們都要背上監察不力、把控不嚴、放任暴亂的責任!
他是江陵府暗察子的檔頭,算是這裡的地頭蛇,這些年也見慣了上官的來來去去,本以爲楊璟只是撞了狗屎運,得到了官家的賞識,也沒想到楊璟能夠當機立斷,無論能力還是心性,都讓他刮目相看,也是放心了不少。
楊璟擔憂軍營裡的現場會遭人破壞,也不敢多留,拜別了鹿老爺子,便打算帶着龍鬚土司,到嶽州軍的軍營裡查案子。
可這個時候鹿老爺子卻發話了。
“狗兒啊,這巴陵和嶽州的地界,白魚比你熟悉,就讓她跟着你去吧。”
楊璟沒有多想便答應了下來,鹿白魚雖然對查案並不在行,但比宋風雅要成熟穩重,而且還懂得醫術和蠱術,也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羅教平和羅晉也沒想到楊璟真的把龍鬚土司帶了出來,羅晉曾經攻打過侗家的寨子,仇人見面是分外眼紅,不過有楊璟鎮着,他也不敢造次,老老實實讓人準備好馬車,把楊璟等一行人帶到了嶽州營。
嶽州軍乃是地方軍鎮,軍營其實就是一個鎮子,士兵們也都有低矮的住處,只有行軍打仗的時候,才用帳篷。
這個鎮子規模也不算小,裡頭大部分都是軍人以及軍屬,還有各地流放至此的罪犯和囚徒,鎮子裡頭甚至有不少的青樓,裡頭都是一些被流放的官奴和官妓,也有一些本地的女子,不堪窮困,做起了皮肉營生。
鎮子的主幹道是一條十字街,寬大的土路,大風起兮,塵土飛揚,街道兩側的商鋪不得不早早出來灑水打掃,塵土倒是被壓下了,卻又變得有些泥濘骯髒起來。
此時正值上午最熱鬧的時候,叫罵聲比叫賣聲更刺耳,街道上,小巷裡,還有人在罵架和鬥毆,地上躺着不少徹夜買醉的士兵,這些當街醉倒的軍漢臉上和身上還殘留着凝固的血跡,顯然剛剛度過了一個既荒唐又刺激的夜晚,整個鎮子充斥着一股原始而野蠻的氣息。
楊璟坐在馬車上,不斷觀察着這個地方,彷彿進入了一個武俠世界裡頭一般,四處是酒氣和尿騷味,時不時路過一些青樓和暗窯子,廉價脂粉的氣味就會撲鼻而來,肥胖臃腫的老孃兒們半倚在門邊上,眼中只剩下被生活糟踐之後的麻木不仁。
楊璟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這些被生活奪走了熱情的窯姐兒們,四仰八叉躺在牀上,任由身上臭汗淋漓的粗漢子撻伐蹂躪,卻一臉無所謂地嗑着瓜子的畫面。
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了,充滿了人類的原罪,所有人心中的陰暗都被釋放了出來,是那麼的肆無忌憚。
鹿白魚顯然也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面,不過她卻沒有羞澀地低着頭,而是充滿好奇地掃視和觀賞着,時而又被自己所見的場景羞臊得紅了臉。
羅晉並沒有坐在馬車裡,而是騎着一匹南方矮馬,在車馬旁邊隨行,見得如此,生怕楊璟責問,便主動訕笑着道:“因爲趙指揮被殺了,軍漢們情緒比較低落,早些時候又跟蠻人打了一仗,這才讓他們放鬆放鬆,往日裡規矩嚴得很,他們是不敢出來放肆的…”
楊璟只是呵了一聲,並沒有接過話茬,羅晉心裡也就沒底,對楊璟越發恭敬起來。
趙高義作爲嶽州軍的指揮使,在軍鎮裡頭有一處嶽州軍的軍衙,軍衙後頭便是他的府邸。
這府邸裡頭的僕役似乎早早收到了風聲,眼下都站在府邸大門兩側,守候着楊璟的到來。
府邸的大門兩側還掛着白幡,裡頭設置了靈堂,趙高義的屍體便停放在靈堂裡頭,本來是打算下葬的,可羅晉卻認爲應該抓住兇手,把兇手帶到趙高義面前來請罪,趙高義才能夠得以安息。
只是他沒想到攻打苗寨卻花了幾天的功夫,此時趙高義的屍體怕是發臭了。
趙高義的子女妻妾等家眷一概披麻戴孝,這幾天下來已經不再哭泣,好些人甚至還私底下小聲議論着些什麼,只有爲首的婦人,臉上仍舊帶着悲傷,眼睛紅腫得厲害。
羅晉快走了兩步,來到這位婦人的面前,給她介紹道:“嫂夫人,這位是巴陵縣衙的推吏楊大人,今日過來調查哥哥的事情…”
趙氏此時才擡起頭來,卻謹守婦人之道,不敢與楊璟對視,側身福了一禮道:“妾身有重喪,不能全禮,楊大人且見諒了…”
楊璟趕忙拱手道:“夫人切勿多禮,還請節哀,若是方便的話,本官現在就開始着手調查了…”
趙氏聞言,不由微微蹙眉,楊璟也不好催問,畢竟還是要照顧一下家屬的情緒,可就是這個時候,趙氏身後卻傳來一道有些尖銳的聲音。
“哼!這人都死了,還查什麼查,羅晉不都說了是龍鬚老狗指使那些巫人乾的麼,口口聲聲說要帶龍鬚回來血祭咱家老爺,結果卻帶回來一個芝麻綠豆大的推吏,想要糊弄誰啊!誰不知道你表面稱兄道弟,背地裡巴不得咱家老爺死了呢!”
楊璟聞聲看去,但見得趙氏身後站着一個約莫十七八的少婦,雙眸含春,面若桃花粉,柳眉蘊怒,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人都說女要俏,一身孝,這少婦一身縞素,卻妖嬈婀娜,十足一個勾人心魄的狐狸精模樣。
羅晉一聽這話,臉都綠了,若照着誰得利誰犯罪的原則,趙高義一死,他這個副指揮就能順理成章地頂上,他羅晉確實有着犯案的動機,但他羅晉是什麼人,他可是有後臺有背景的男人,又何必急於一時地謀殺趙高義?
趙氏見得如此,便扭頭訓斥道:“說話也不分場合,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那少婦雖然低下頭去,不敢與趙氏爭執,卻仍舊喋喋不休地嘀咕着,趙氏身邊那些個姐妹們也都小聲議論着什麼,不斷用眼神瞟着羅晉和楊璟。
“紅姬剛進門不久,還不太懂規矩,讓楊大人見笑了,妾身還在重服,不能離開靈堂,還是勞煩羅大人帶着楊大人去看一看現場吧…”
羅晉對這趙氏着實恭敬,當即抱拳道:“嫂夫人別客氣,理當如此,小弟義不容辭…”
楊璟瞥了那紅姬一眼,發現後者竟然媚眼如絲地偷看着他,想着趙高義的棺材就擺在靈堂裡頭,這女人竟然沒有半點收斂,心裡也有些發寒,便跟着羅晉前往趙高義死亡的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