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難免有些感慨,可楊璟和鹿白魚更多的卻是憤慨!
雖然楊璟沒能記起在苗寨長大的那段記憶,但他對苗寨對鹿老爺子那份感情卻是貨真價實的,直至今日,他的左耳上仍舊戴着鹿老爺子親手給他按上去的大銀耳環子。
也是到了後來,楊璟與高泰祥交談,無意之中才得知,照着苗人的風俗,在苗寨裡頭,只有頭人和一些身份要緊的耆老,纔有資格佩戴銀耳環,尋常小夥子要戴,也必須成年之後,而且大小也有嚴格的規制,似楊璟這般,那是鹿老爺子將他當成繼承人來看待了。
爲了這個耳環,趙京尹可沒少嘮叨楊璟,認爲楊璟的穿戴不符合官員的儀容儀態要求,出使大理會有辱國威,可大理男子也都有佩戴耳環的,見得楊璟反倒更加親切,趙京尹也無話可說了。
每每想到此處,楊璟心裡又是一陣憋悶,早知道就不該心慈手軟,放過了周南楚,甚至還讓楊知縣給他疏通關節,讓他免了流刑。
如今寨子面目全非,山林被砍伐得如同長了癩子的老狗,楊璟內心也頗爲自責。
鹿老爺子本來還送了一柄苗刀給楊璟,只是楊璟一直沒捨得用,因爲那苗刀便如藝術品一般,楊璟一直將刀藏在勘察箱裡頭,便是最危險的時候,都沒想過要用來殺人,因爲那是鹿老爺子對他的一份情誼,如何都玷污不得。
想起龔雄野肆無忌憚地宣揚行腳幫的“功績”,想起王鬥說鹿老爺子已經臥牀不起,神志不清,楊璟心裡其實與鹿白魚一般難受。
眼看着到了寨子前頭,但見得寨子周遭立起了拒馬和鹿砦等尖角防禦工事,儼然就是一個山賊老巢,一些個老弱婦孺就在寨子外頭的梯田裡勞作,卻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小娃子都不敢哭鬧。
要知道苗人生性開朗樂天,勞作之時會唱起山歌,山上山下相互唱和,對歌的時候充滿了歡樂,年輕的小夥姑娘也會對歌傳情,那場景卻已經蕩然無存,田間地頭只是彌散着一股不安和驚恐。
山門前頭聚集了幾個嘍囉,大白天地正在喝酒猜拳,幾個苗人小女孩如驚駭的小兔子一般,被這些嘍囉抱在懷裡頭,看得是人神共憤!
見得車隊的這些苦哈哈竟然都回來了,嘍囉登時怒起,跑出來開門,才發現是龔雄野帶回來的。
楊璟也沒綁縛龔雄野幾個,這些人自然也不敢跑,也跑不脫,他們心裡已經恐懼到了極點,生怕自己行差踏錯就會被楊璟擰下腦袋來。
嘍囉們還以爲楊璟幾個是龔雄野順路打劫的行商或者書生,看看風若塵等人都姿色不俗,看着像是大戶人家的有錢小姐,不由眼露精光,朝龔雄野道。
“三當家,怎地這麼快就回來了,大當家和二當家正在裡頭,跟龍鬚老兒商量明日納妾的事情呢,還是三當家了得,這半道上還不忘幹一趟漂亮活兒!”
楊璟也懶得跟這些嘍囉說話,用指節敲了敲龔雄野的後腦勺,後者順從地往裡頭走,心裡卻把這些個瞎眼的小嘍囉罵了一千八百多遍。
“三當家,你這是怎麼了?眼睛吹不得風還是怎地?”那小嘍囉見得龔雄野擠眉弄眼使眼色,也是插科打諢慣了,幾個人哈哈笑了兩聲,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他們分明感受到滔天的殺意劈頭蓋臉撲下來,將他們徹底淹沒了!
“大…大小姐…是大小姐回來了!”那小嘍囉裡頭有個苗人,也是醉得暈乎乎的,此時被殺氣一激靈,整個人都醒了過來,認出楊璟和鹿白魚,臉上頓時死一般蒼白!
鹿白魚沒想到自家漢子也聯合着外人來禍害寨子的兄弟姐妹,一把抓住那苗家小夥,便丟給了身後拉車的那些苦哈哈!
這些人知道楊璟和鹿白魚回來了,苗人總算要翻身了,心中的憤怒已經無法遏制,只聽得那漢子嗷嗷叫了幾聲,就已經被一干苦哈哈打死在地,腿腳都被撕扯斷了!
楊璟從那幾個呆若木雞的小嘍嘍身邊走過,身後的苦哈哈便如同餓瘋了的狼羣一般,將這些嘍囉淹沒,這些個羅咯連嗷嗷兩聲都沒能喊出來,便被憤怒的人羣撕爛了!
田間地頭的老弱婦孺眼看着這一幕,心神激盪,熱血上頭,眼淚不斷往外涌,一邊往寨子裡頭走,一邊唱起了山歌來。
“山上青蘿纏青蘿,長出的是甚麼果,山下黑河吃黑河,送走了甚麼船兒甚麼歌。”
“山上青蘿纏青蘿,沒理長出了閻羅果,山下黑河吃黑河,沒理送走了我的哥,山上來了穿人皮的魔,山下不見我的哥…”
鹿白魚聽得這歌聲,眼淚唰一下便落了下來,那些個雙手染血的苦哈哈們,麻木不仁的眼中也終於蓄滿了悲憤和羞恥,他們好歹也是苗人,便是老了殘了,心裡頭還是藏着一柄殺野獸的刀的啊!
若不是頭人還在周南楚手裡,他們又如何肯忍受這等屈辱,眼睜睜看着這些外人來禍害寨子啊!
鹿白魚本不想驚擾了族人,這一路上也讓夔虎潛行於林間,如今聽得這歌聲,心意一動,那夔虎便如黑風一般從林間衝出來!
苗人們見得這夔虎,便如同見到了山神一般,眼中滿是熾烈的崇拜,這夔虎體內有靈惑之種,帶着龍婆的氣息,而龍婆,曾經是寨子裡最強大的守護者!
鹿白魚一直將夔虎當成夥伴,甚至是姐妹,如今夔虎感受着寨子的氣息,彷彿勾起了深埋靈魂深處的記憶一般,她順從地伏低了身子,鹿白魚摸了摸她的頭,跨坐在了她的背上!
夔虎馱着鹿白魚,便像馱着山中的神女,一步步走向寨子中間的廳堂,而鹿白魚則趁着苗人們的歌聲,開口唱道。
“山上來了黑婆婆,不吃米來不生火,便是小鬼來催問,只敢站着不敢坐。”
“山上來了黑婆婆,不怕刀來不怕鍋,便是閻王來勾索,不敢寫名不敢說。”
歌聲越發壯烈,彷彿有一股英靈之氣,籠罩在衆人的頭頂和身上,彷彿祖先在天上撒落無數的勇氣,人人如神靈附體一般,龔雄野等人早已魂飛魄散!
廳堂裡頭的人走了出來,赫然便是行腳幫的大當家滿山海、二當家周南楚,鹿月娘,還有侗家大土司龍鬚,廳堂裡頭還有行腳幫的一衆高手,約莫有個二十來人。
這些人除了商量明日納娶龍紅燕的事情之外,也在算着各個龍頭繳納的賬目,其中也不乏堪比龔雄野的江湖好手。
這廂剛剛走出來,廳堂邊上的小房子裡,一臉羞憤的龍紅燕也出現在了門邊,她早知道是周南楚背後搞鬼,甚至於連父親也都心知肚明,可這些人如同蒼蠅蚊蟲一般,打又打不得,趕又趕不走,寨子也是深受其害,父親不得不做出了妥協。
爲了寨子裡頭的兄弟姐妹,龍紅燕只能委曲求全,若這行腳幫如嶽州軍那樣,有個固定的據點,便是老小一同賣命,他們也要把行腳幫給鏟了!
可行腳幫散落市井,無跡可尋,不做惡事之時便是販夫走卒苦哈哈,雖然幾個當家會在鹿頭垌聚會,但這裡可是鹿老爺子的祖地,是苗人的領地,一旦打起來,可就甚麼都毀了!
這也是龍鬚能爲老兄弟鹿老頭做的最後一件事,即便外人鵲巢鳩佔,也要保住這座祭祀祖宗的寨子。
然而如今,一切都好了,楊璟和鹿白魚回來了!
當鹿白魚騎着夔虎,化身爲神女一般迴歸,無論苗人還是侗人,大家都已經知道,他們的苦日子,終於是到頭了!
周南楚也是臉色大變,他沒想到楊璟這麼快就會回來,他與滿山海召集了諸多龍頭,就是爲了商量如何應對楊璟,畢竟他已經收到了消息,知道楊璟不日將抵達巴陵,可也沒想到楊璟非但提前回來,而且第一站便是苗寨!
楊璟已經在周南楚的心裡留下了陰影,自打與楊璟對上了之後,周南楚從未贏過楊璟,差點就葬送了自己的人生,最後還是靠着楊璟幫他開脫贖買,他才免了流刑!
可是他到底是不服的啊!
楊璟是甚麼人?
一個在苗寨裡頭長大的漢人,丟光了漢人士族的臉面不說,竟然還能成就莫大名聲,竟然能夠在官場上風生水起,竟然能讓楊知縣牟子纔等,乃至於臨安來的天使,都奈何不得他楊璟,他憑什麼!憑什麼!
周南楚與鹿月娘確實是兩情相悅,他也從未將鹿月娘當成尋常女人,但他還是想要威逼龍鬚,將龍紅燕納爲小妾,因爲他知道龍紅燕一直對楊璟有意思!
如果可能,他甚至會把鹿白魚也娶過來,鹿老爺子不是偏愛楊璟麼,不是想將苗寨留給楊璟麼,他周南楚就要把這一切都給奪過來,甚至不惜把這一切都毀掉,也絕不留給楊璟一星半點!
鹿白魚騎着夔虎,冷冰冰地看着對面的妹妹和妹夫,中間隔着一個院子,卻如同隔着一片海那般遙遠,這段距離,只有十幾步,但院子裡曾經流過的苗人的血,曾經讓苗人蒙羞的事情,足以隔斷所有的親情。
楊璟也沒說什麼,只是扣住龔雄野的腰帶,內功催發,將他丟了出去!
“大當家!救我!”龔雄野心頭大駭,身子在半空飛着,口中卻是尖叫連連,對面的大當家滿山海想要出手接下龔雄野,可這纔剛剛起步,便縮了回去!
鹿白魚騎着夔虎,只是往前一撲,便將龔雄野凌空撕碎,手腳皮肉內臟血水雜碎,噗一聲炸開,溫熱的鮮血灑在了滿山海和周南楚等人的臉上身上,滿山海身上的鮮血還冒着熱氣!
“吼!”
夔虎張開血盆大口,牙齒如白玉劍刃一般,朝院子那頭狂吼,鮮血啪啪噠噠滴落在地。
夔虎並沒有繼續往前,而是緩緩退了回來,又回到了院子的另一頭,對面的鹿月娘看着沒有任何人性的神女姐姐,唰唰滾落着淚水,卻緊咬牙關,與周南楚緊緊握着手,她是至死都要執迷不悟了。
楊璟也沒說甚麼,雖然剩下的幾個行腳幫好手都嚇成了軟腳蟹,但楊璟還是拎起一個來,再度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