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接連數日對洛陽城進行瘋狂攻擊,就如同一羣羣掉毛的瘦狼,拼命撲咬着一頭犀牛!
夜色降臨,義軍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漢軍統制郭東甲這才走上城頭,此時城牆已經傷痕累累,弗朗機大炮短小精悍,機動性卻不錯,炮車將城牆轟塌了好幾處口子,更是殺傷了無數的守軍!
城頭上的守軍斷手殘足,哀嚎遍地,輔兵和民夫正在清理屍體,將守城器械搬運到城頭上,軍匠正在修繕城牆,倖存的守軍已經退下前線,軍中的醫士四處奔走,忙得焦頭爛額,圍裙上全是血跡,與市井間的屠夫沒什麼兩樣。
郭東甲也是憂心忡忡,卻又無可奈何。
他是漢將,能夠做到統制的位置,已經着實不易,蒙古人非但讓他管理新附軍,連漢軍都交到了他手裡,這也是不多見的。
可惜他無法掌控城防,因爲他的上頭還有個蒙古守軍的萬戶也忽蓋。
也忽蓋參加過西征,而且立下不少軍功,是蒙古青壯將領之中極其驍勇的悍將,爲人極其自負,性子又是殘暴,這幾日處決了不少守城不利的漢軍,城內掛着的人頭,比任何督軍隊都要更具威懾力。
郭東甲本是遼東軍戶,早在金國之時,便幫着女真人鎮守國門,投降蒙古之後,得了重用,因其出色的管理能力,先鎮守奉聖州,而後調到了洛陽來。
他是個體惜軍民的人,當初投降蒙古,也是擔憂蒙古人破城之後會屠城,纔出城投降,保得一方百姓的性命。
如今義軍勢大,一天發動三四次猛攻,也忽蓋不斷驅趕漢軍和新附軍登上城頭送死也就罷了,還讓蒙古赤軍擔任督軍隊,但有臨陣脫逃者,一律當場格殺。
如此高壓的威懾之下,相對於城外的義軍,守軍更害怕這些蒙古督軍,軍心士氣跌落谷底,人心惶惶,繼續這般壓迫,只怕不等義軍破城,洛陽內部就先垮了。
郭東甲幾次三番諫言,都被也忽蓋霸蠻地按壓了下來,甚至當着軍官將士的面,狠狠羞辱了郭東甲一番。
郭東甲與其他遼東軍戶一樣,心中沒有太多的忠誠,誰給飯吃,就給誰賣命,但他實在無法容忍也忽蓋的殘暴不仁,這不是戰爭,而是屠殺!
督軍隊的行徑,已經與屠殺無異,他們根本不在乎守軍的生死,只在乎勝負。
郭東甲是個漢人,知道君子曉之以義,小人曉之以利,激勵軍心士氣,絕不是粗暴的殺伐就能夠做到的。
蒙古人制勝法寶一般的督軍隊,或許能驅趕這些守軍,頂着恐懼,去面對無數的敵人,但軍士面臨雙重恐懼,很多都無法堅持到最後,沒有被敵人打倒,最終被督軍隊殺掉。
郭東甲面對着城頭的滿目瘡痍,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也忽蓋一直在防備着他,不讓他接觸核心城防,這也是蒙古人的通病。
在攻城掠地之時,他們希望你投降,可當你投降之後,他們又不會真正信任和重用你,或者說,這是所有投降者,都必須要面臨的一個問題。
或許早在投降蒙古人之時,郭東甲就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也以爲自己能夠坦然接受,可事實上,他卻無法眼睜睜看着洛陽的軍民就這麼死在督軍隊的手裡!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難道又像以前那樣,打開城門來,迎接敵人入城?
他是漢人,又是鎮守洛陽的統制官,對宗雲的義軍也是熟悉,這支義軍如橫空出世一般,橫掃淮北,幾乎完成了宋人數十年無法完成的洪業。
可這支義軍在百姓之中擁有着極高的聲望,口碑更不用說,連洛陽城中的漢人,都在傳唱這支義軍的事蹟和故事。
若說郭東甲心裡沒有開城投降的想法,那是坐在墳頭說相聲,騙鬼。
可也忽蓋不是愚昧昏聵的武夫,他殘暴如狼,狡猾如狐,謹慎如鼠,卻又毒辣如蛇,他就是典型的蒙古屠夫!
郭東甲早先投降,本意就是爲了少些殺戮,保護本地百姓,如今想要故技重施,卻又有心無力。
也忽蓋能夠讓他登上城頭,就已經算是寬鬆了。
此時義軍的民兵正在城下收斂屍體,他們將守軍的屍體整齊地擺在城下,甚至用葛布遮蓋屍體,給了這些守軍最後的體面。
可洛陽城頭的守軍呢?
他們在也忽蓋的授意之下,將義軍的屍體隨意丟下城頭,就如同丟棄骯髒的垃圾一般。
郭東甲心中很是不齒,此時身後卻傳來一個雄壯又蠻橫的聲音!
“放箭,把那些收屍的都給我射殺了!”
也忽蓋下身穿着燈籠大侉褲,腰間勒着一條寬皮帶,皮帶上懸掛雙刀,寒冬臘月,卻精赤着上身,卻渾身冒着熱氣。
蒙古的弓弩好手紛紛登上城頭來,對着城下收屍的義軍民兵,便潑灑出漫天的箭雨!
這些人本是督軍隊,白日裡躲在後頭砍殺守城的軍士,夜裡卻來射殺收屍人,並以此爲傲,引爲軍功,彷彿在戰場上殺的人越多,自己就越勇猛一般。
可在郭東甲的心中,這纔是最懦弱的表現!
“萬戶,這些人只不過是手無寸鐵的收屍者,他們將咱們軍士的屍體送了回來,還給了死者最後的體面,萬戶還是放過他們吧。”
郭東甲好生勸慰,也忽蓋卻哼哼陰笑,朝郭東甲道:“郭統制若同情他們,乾脆打開城門,讓這些叛軍入城算了,誰不知道郭統制一向仁善,對咱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蒙古人,怕是早就看不慣了吧?”
郭東甲臉色大變,趕忙低頭行禮,連稱不敢。
也忽蓋只是冷哼一聲道:“既然郭統制沒這個膽子,就不要在城頭閒逛了,這城頭是爲勇士拼死殺敵準備的,統制大人還是回府衙喝喝茶的好。”
郭東甲心頭一滯,臉色鐵青,漫提有多難受,只是又不能表現在臉上,只能悶悶地下了城。
這纔剛走下去,便聽得也忽蓋下令道:“澆上油,把屍體都燒了,省些力氣明日殺敵。”
郭東甲腳步一滯,咬緊了牙關,至於心中想着些什麼,可就不爲人知了。
回到府衙之後,郭東甲屏退左右,獨自一人往書房走去,途中有媽子過來,詢問他要到哪個姨娘房中安歇,讓郭東甲給罵了回去。
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有心思想着這些?
有鑑於叛軍圍城,府中守備自是森嚴,只是郭東甲心灰意冷,便將守衛都趕回去睡覺了。
他在遼東之時,好歹也是馬上戰將,眼下城防水潑不進,又有誰會在城中作亂?
即便義軍之中有不少好手,想要行刺殺之事,要刺殺的也是也忽蓋,而不是他這個無足輕重,有名無實的郭統制。
他年輕之時也是個好酒之人,只是投降之後,日子過得謹小慎微,便開始滴酒不沾。
今夜心情浮動起來,便獨自一人,取了窖藏的遼東烈酒,可剛回到書房,他的身子卻有些發涼!
僕人們還留着燈燭,所以他一開門,便看到了獨坐在書房中那個年輕人。
此人丰神俊逸,身穿玄色道袍,臉面輪廓很是分明,眼眸深邃如海,氣度沉穩似嶽,一看便絕非池中之物。
郭東甲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慌亂,只是悄悄掃視了一圈,他身上沒有佩劍,書房的刀架上倒是有一柄當年繳獲的倭刀,可惜無法靠近那邊。
此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他的書房,又給自己如此強大的威脅感,郭東甲自然也知道其人來歷不凡。
“喝一杯?”
郭東甲將手中窖藏的烈酒舉起來,朝那人問了一句,那人卻只是輕輕一笑,朝郭東甲道。
“郭統制果然好雅興,在下也就卻之不恭了。”
郭東甲提着酒罈,又取了兩個海碗,輕輕放在桌面上,年輕人輕輕在桌面上拍了拍,酒罈上的封泥竟然噗一聲飛了起來!
“好強的內力!”
郭東甲心頭震驚,再看那年輕人,已經提起酒罈,斟了一碗,輕輕放在了郭東甲的面前,這纔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郭東甲端起酒碗來,看着那淡黃透明的烈酒,不由輕嘆了一聲。
“難怪義軍能夠打到洛陽來,張宗主果是人中龍鳳啊...”
他不是無眼之人,經歷了這麼多事,眼力自然比別人要更加毒辣,結合傳聞之中的義軍宗主張本靈,再加上自己的推想,也就試探着感嘆了一句。
見得對面年輕人云淡風輕,他第一時間便確認,自己的推斷並沒有錯,此人便是義軍領袖張本靈!
此時能夠安然入城,普天之下也沒幾個人有這樣的本事,而義軍能夠在一兩年時間內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首領又怎麼可能是平庸之輩。
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他郭東甲的價值,但也忽蓋卻看得出,所以纔對他加以堤防,不讓他沾碰城防。
而作爲義軍首領,如果宗雲看不出他郭東甲的價值,義軍也不可能走到現在,所以郭東甲能夠猜出宗雲的身份來,也就不足爲奇了。
洛陽城雖然早早便守衛得似鐵桶一般,好似蒼蠅蚊子都放不進一隻半隻,事實上不少神行飛符營的高手,就潛伏在城中。
宗雲乃是武學奇才,又是道門世家貴公子,從小就修煉內功,輕功更是不必去提的,洛陽又是大城,守備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想要潛入城中,也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
宗雲聽得郭東甲的誇讚,也沒有謙虛,而是接口道:“既然郭統制也知道小道是人中龍鳳,又何不從龍而起,卻要遭受這些個蠻子的欺辱,作那遺臭萬年的漢奸?”
宗雲開門見山,話語之間也並不留任何情面,郭東甲面色自是難看,尤其聽得漢奸二字,更是讓他心生憤怒。
只是宗雲能夠坐在他面前,捏死他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對於郭東甲而言,這就是個最大的問題了。
或許對於其他事情,郭東甲沒有發言權,但對於漢奸二字,他卻有話要說。
“我郭東甲是漢人,爲了保護北地的漢兒,寧可投降敵酋,甘願受人辱罵,更沒有害過一個漢人,漢奸二字,我不認!”
宗雲聞言,只是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