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渾身覆蓋着一層龍鱗蠱之後,楊璟便如同多了一層保護鎧,因爲與姒錦的變故,龍鱗蠱剝落,使得楊璟像被人剝了皮一般難受,如今終於又重新覆蓋了龍鱗,單從心理上而言,楊璟就倍感安心。
眼下貴州城局勢已定,韋鎮仙與白牛教都不再是問題,更不是危機,除了魏無敵和姒錦最終逃走,生死不知外,餘下的所有事情似乎都讓人很滿意。
楊璟算不上一個完美主義者,些許心結早就習慣了,也就暫時放下憂慮,打算見一下這個矩州通判。
前番已經說過,通判這官職乃是宋朝纔開始設置的,而且職能和權柄也都非常的奇葩,其對州府政務有着極大的干預權,錢糧刑名無一不可插手,但又需要與知州共同簽署才能執行,明明是佐貳官,卻又負有監督一把手的職責,奏章可直接呈遞給官家,漸漸也就成爲地方官場極其討厭的一個官職。
通判基本上都由官家直接選官任命,而一般會選擇京官,大抵是因爲京官就在官家眼皮底下辦事,官家比較瞭解,也相對信任。
楊璟這纔剛坐下,便見得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身邊跟着兩個長隨,不過兩個長隨很懂來事兒,便守候在門外,也不敢進房。
楊璟早先對這個通判並無太深的印象,只聽林文忠含糊說起過,名喚趙宗昌,有鑑於此人姓趙,又是京官,更深得官家信任,連林文忠都語焉不詳,楊璟對其身份也就有了一些猜測。
通常而言,皇室子弟不得干政,是生怕皇室成員濫用職權,仗勢欺人,更擔心他們會在朝中建立人脈,拉幫結派,組建屬於自己的勢力而圖謀不軌。
但凡事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宗室子弟爲官當政之後,能夠利用己身的身份地位,簡化辦事流程,提高辦事效率,倒也能夠真的爲百姓做些實事。
理宗皇帝趙昀在未登基之前,其家道已經衰落式微,與平民無異,這位皇帝是曾經體驗過平民生活的,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他當上皇帝之後,他的那些堂親或者孃家親戚有沒有因此而飛黃騰達,也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當今官家被趙汝愚把持朝政十數年,最終才真正執掌大寶,由於出身市井,也想着做些利國爲民的好事,起初也曾勵精圖治,想要爲國家和百姓做些大實事,也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成效,只是到了如今,漸漸沉迷於女色,已經有些忘記了初心。
如果這位趙宗昌真的是當今官家的某一個堂親或者宗親成員,也就不難解釋爲何連林文忠對他都含糊其辭了。
至於真相如何,楊璟也已經讓皇城司的人着手去調查,不過眼下看來,這位趙宗昌倒也有幾分氣度。
他並沒有穿官袍,而是常服來訪,也就表明他並非以官身來談論公事,只是以私人的身份來拜訪楊璟,這也給人一種稍顯親近的姿態。
趙宗昌面容周正,膚白身長,留着一部黑鬚,倒也頗爲儒雅,單論儀容方面,確實算得上比較符合大宋官員遴選的標準。
可別小看一個人的容貌,歷史上因爲長得醜而不能做官的大有人在,歷朝歷代官員選拔,對容貌其實都很看重,認爲官員是管理百姓的,各方面都應該是楷模,在加上官本位思想的影響,官員高人一等,長相上自然不能太差。
“趙某冒昧拜訪,楊大人又需要將養身子,多有叨擾,若唐突了楊大人,還望大人見諒了…”趙宗昌笑容滿面,快步上來,就給楊璟拱手。
楊璟也是見慣不怪,在這官場上也見過大大小小的官員,連御醫官和大太監王念恩都打過交道,自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當即扶住趙宗昌道。
“趙大人屈尊探望,楊某本該出門遠迎,奈何身子骨不爭氣,倒是趙大人要見諒纔是…”
“客氣客氣…楊大人實在太客氣了…”趙宗昌呵呵笑着,便在楊璟的招呼下,分賓主落了座,楊璟執意讓他坐主位,趙宗昌一番推脫,雖然臉上笑容依舊,但最終卻還是坐在了主位上,這就讓楊璟心裡頓時有了計較。
楊璟畢竟是運籌帷幄的主心骨,今次能夠收復貴州城,無人敢質疑楊璟的功勞,便是寧西軍指揮使等人的奏章上,也都表奏了楊璟的首功,所以伺候楊璟的奴婢也不少,當即就有人奉上香茗糕點瓜果等,而後退到一旁伺候着。
既然趙宗昌以私人名義來訪,楊璟也就與之談論一些茶道天氣風土人情,絕口不提政務,趙宗昌本以爲楊璟只是皇城司密探頭子,對官場的道道不甚諳熟,沒想到楊璟也是個老辣的角色,當下便主動開口道。
“楊大人,實不相瞞,某今日來訪,是有件爲難事體,要跟大人好生商議,茲事體大,楊大人又是官家重臣,某也只能來勞煩大人了…”
楊璟見得趙宗昌終於進入了正題,便收斂了笑容:“願聞其詳。”
趙宗昌將茶盞輕輕一放,朝旁邊的奴婢掃了一眼,楊璟當即會意,揮手讓奴婢都走出去,趙宗昌這才壓低聲音道。
“楊大人,趙某可就有話直說了…聽說楊大人剿滅仙雲山白牛教總舵之時,找到了夜郎後裔二三萬餘人,眼下就居住在仙雲山中,可有此事?”
楊璟本以爲趙宗昌此行,是爲了掩蓋自己曾經投降韋鎮仙的事情,怕不得要楊璟幫忙在奏章上粉飾一番,沒想到竟然會是夜郎人的事情。
雖然心中有些驚愕,但楊璟面上還是故作冷漠,輕輕呷了口茶,瞥了一眼道:“此事自有我皇城司來謀劃,就不勞趙大人操心了。”
在楊璟看來,這趙宗昌也沒什麼功勞,今番突然問起夜郎人,怕是要在解下來追剿韋鎮仙和白牛教的過程中,用夜郎人來做文章了!
如果他能夠順便將夜郎人一併翻出來,將夜郎人也當成反賊餘孽來對付,手頭上便有天大的一樁功勞,但卻苦了剛剛恢復自由,生活剛剛有點起色的夜郎人了!
趙宗昌既然能夠提出夜郎人,大概也是調查過,見得楊璟如此警惕,也知曉自己怕是引起了誤會,當即苦笑道。
“楊大人別誤會,趙某並無他意,眼下趙某承蒙信任,重建矩州家園,這韋鎮仙的人已經敗走,熟蠻生蠻也都不好招撫,因着大量百姓散入山林,田地荒蕪而無人耕作,雖然不至於十室九空,但人口流失也相當嚴重,所以…”
“所以我想將夜郎人遷出山來,妥善安置在矩州各地…”
趙宗昌此言一出,楊璟當即明白了過來,也不得不佩服這趙宗昌的魄力!
此人並非爲了追剿韋鎮仙和白牛教那一點點功勞,而是想在重建工作上取得巨大的貢獻!
趙宗昌所言也確實有理有實,若真能夠說服夜郎人遷移出來,安置在矩州地界,非但解決了人口流失問題,還能夠帶來大量的勞動力,更能夠在官家功績簿上抹上一筆。
再者,夜郎人在史書上也赫赫有名,他們與苗族等蠻族不同,因爲他們距離的朝代太過久遠,所以給人的感覺並沒有太大的威脅。
要知道中原自詡中國上朝,萬邦來朝,大宋雖然在泉州和廣東開放口岸,與差不多三十多個國家有通商往來,但對異族仍舊保持着警惕。
便是兼容幷包,民族政策最爲寬鬆的唐朝,涌現出了諸如契苾何力、阿史那、高仙芝等諸多異族名將,這些個異族人,仍舊免不了要受到不同標準的待遇。
因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到了元朝,蒙古人更是將百姓分爲四等,蒙古人爲第一等,色目人第二等,這色目人便是一些少數民族的統稱,而金國的遺民則爲第三等,稱爲漢人,至於南宋滅亡之後的中原百姓,則被列爲第四等,稱爲南人。
蒙古人爲了管理南人,每二十戶漢人,便設立一名蒙古人當甲主,這名甲主便相當於漢人的奴隸主,非但壓榨着這些漢人,甚至還能享有初夜權,漢人女子出嫁之前,必須先與甲主洞房。
當然了,這些都是屈辱,從五代十國至兩宋蒙元這段時期的史料記載比較混亂,錯漏也非常的多,真假已經很難考證。
但每個民族都有排他性,對其他異族會區別對待,甚至會歧視,這是古來有之的,便是到了後世,有色人種不也經常受到歧視麼。
韋鎮仙等所在的西南少數民族,以及鹿老爺子等人的苗寨等,甚至於廣西境內的壯族瑤族等等,這些人仍舊被稱之爲帶有歧視色彩的蠻族,便足以證明他們在朝堂袞袞諸公以及中原百姓眼中的形象定位了。
閒話也說多了,單說趙宗昌能夠提出這一點,就證明了他的魄力,畢竟安置這麼多夜郎人,必定會受到朝堂上的諸多阻力,也只能說明,他確實是宗室子弟,否則根本就沒可能以主人翁的立場,來考慮這件事情。
眼下正是寒冬,開春之後得有人耕種土地,否則錯過了耕作季節,對整個矩州的財賦稅收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而韋鎮仙和白牛教仍舊在抵抗,並將大量的人口帶入了深山老林之中,加上戰亂又死傷了不少人。
而爲了防止韋鎮仙和白牛教反撲,還需要充實地方兵力,需要招募不少青壯來入伍當兵,如此一來,人口的缺口也就更大了。
楊璟思來想去,也就陷入了沉默之中,趙宗昌見得楊璟遲疑,便繼續開口道。
“楊大人放心,趙某一定妥善安置這些夜郎人,再者,趙某聽說這些夜郎人異常兇悍,作戰勇猛,若必要的時刻,咱們也可以徵召入伍,讓他們幫着把守國門,若蒙古韃子真的從大理那邊打過來,這些夜郎人,便是最好的禦敵先鋒啊!”
在楊璟看來,中原漢人的命與夜郎人的命,都是命,生命沒有貴賤之分,但趙宗昌卻想着讓夜郎人當炮灰,不得不說他終究還是將夜郎人看得低人一等,將他們安置在矩州,也是出於各種利益的考量,並非像楊璟那般,設身處地爲夜郎人考慮。
但無論他的立場和動機如何,這終究是一件好事,無論對於矩州,還是對於夜郎人,這是雙贏的利好,楊璟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而且如果這件事交給他楊璟來做,其實楊璟也有些顧慮,畢竟只是的身份已經暴露,今番剿滅白牛教總舵,收復貴州城,更是解決了韋鎮仙這樣竊據地方的大土司,絕對是一份天大的功勞,如果再遷徙安置夜郎人,楊璟便要樹大招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到時候可就要惹禍上身了。
念及此處,楊璟便挑起眉頭來,朝趙宗昌問道:“我只問一個問題,也只問一次,趙大人有沒有投降韋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