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璟的字典裡,很少有靈光一現這個詞出現,雖說文學作品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但生活終究不會那麼的浪漫和富有戲劇性,生活當中更多的是枯燥和瑣碎。
像文學或者影視作品之中,大偵探的眼睛像照相機一般從密室掃過,畫面一一閃現出來,而後將各種碎片拼接在一處,很快就推斷出真兇,這種情節在現實中是非常少的,起碼楊璟就沒有見過。
他的刑偵之路可以用枯燥乏味來形容,不斷地蒐集證據,分析證據,大量的人員篩選和排查,都有着一定的流程和模式,而且需要極大的人力物力和消耗大量的時間。
而且有時候案情也不一定會撲所迷離,花費幾個月才偵破的案子,到頭來可能發現兇犯並沒有太多曲折的故事,犯案也只是意外,結局也不會驚心動魄,有時候並沒有豁然開朗的爽快,反而讓人極其鬱悶。
正是因爲經歷了太多這樣的案子,承受過太多這樣的枯燥與寂寞,才練就了楊璟對待案情穩紮穩打,一絲不苟,凡事講求證據的工作作風。
就好像他經歷過的這兩個案子,沉船案可謂一波三折,但他又無法主導審判,判決遲遲下不來,其中充滿了各種權勢博弈和變數,阻礙了楊璟伸張正義的腳步,連王不留都知道楊璟這個小推官是那麼的力不從心。
而意外撞見的這一起連環殺人案,如今雖然已經有些眉目,但也經過了大量的排查,抓回縣衙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大幾百,這才抓到了王不留這條線索。
雖然從直覺上來講,楊璟是相信王不留的,王不留的心機是深沉了些,生活經驗非常深厚,閱歷也是他的財富,更是愛惜妻子,富有同情心,這樣的人按說與兇手沾不上邊,但楊璟不能靠這些來下定論,他還需要證據來支持。
這就是楊璟的風格,嚴謹而死板,總希望做到萬無一失,爲了追求真相,不惜折騰自己,折騰同事,也折騰上司。
作爲楊璟的上司,楊知縣對此是深有體會的,在這段日子裡,慢說王鬥等一衆衙役,便是他這個縣老爺都被激起了工作激情和年少時的鬥志。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楊璟之所以能夠得到縣衙裡頭那麼多人的尊敬,與他的工作和對待案子的態度,是密不可分的。
捕快們還在陸陸續續將蛇神廟的人帶回來,先前修建周文房別院的那些施工人員,也都在一一查訪,而後便是去年參與修葺城門的人員,再加上書吏不斷在整理的失蹤名單,蘇秀績與江陵府密探不斷明察暗訪得到的失蹤人口,所有的這些情報信息加起來,已經龐大得嚇人。
慢說楊知縣這樣的官場老人,王鬥這樣的老捕頭,單說蘇秀績等一衆密探,也未曾見過如此“大張旗鼓”的破案方法。
這樣的法子佔用太多資源,幾乎要將整個縣衙的人手都掏空,還要求助於江陵府,若非受害人太多,兇手的社會危害太大,這個案子的偵破想要得到這麼大的支持,是不太可能的。
畢竟刑名只不過是縣衙其中一部分政務,縣衙牧守地方,還需要做很多其他事情,整個縣衙只圍着楊璟團團轉,其他活還有誰來幹?
所以這種大案的偵破也是不可複製的,但不斷出現的受害人屍體,越來越大的牽涉範圍,都讓大家看到這個案子的非同尋常,都讓他們看到如此“大動干戈”的價值所在。
而且古時並無連環殺人狂這種概念,無論是楊知縣還是諸多捕頭,亦或者是蘇秀績等密探,都覺得新奇而不可思議。
就目前的情報來看,這個殺人狂已經犯下十幾起命案,如果王不留所言屬實,那座王府的修建過程當中發現的那些屍骸,也算進去,那麼這個殺人狂作案已經不下二十次!
就這樣一個屠夫一般的兇徒,如今仍舊逍遙法外,說不定就生活在你我的身邊,可能是早上跟你打招呼的鄰居,可能是跟你一起喝酒的兄弟,可能是一起躲雨時跟你談論天氣的路人,而這個人極有可能下一刻就奪走你的性命,你家人的性命!
兇案的偵破工作如火如荼,大量的工作等待着楊璟去處理,但一股恐懼的氣息也在巴陵縣城之中不斷蔓延。
由於排查工作展開太大,涉及的人員太多,根本就無法做到保密,這個殺人狂魔的存在,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雖然會打草驚蛇,引起兇手的警覺,但同樣也提醒了民衆,喚醒他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在這個層面來講,消息的傳播也算是遏制了兇案的發生,算是一件好事。
但同時也是一件壞事,因爲兇手是個典型的變態殺人狂,他需要通過殺人來宣泄,來滿足自己內心扭曲的渴求,民衆變得警覺,他就很難下手,他內心的情緒積壓會越來越嚴重,爆發起來就越加恐怖!
這也是楊璟爲何馬不停蹄就跟着楊知縣來宋慈這裡尋求幫助的原因,因爲杜可豐這條線比其他排查更加接近兇手!
如今的跡象已經表明,杜可豐極有可能從周文房的手中得到了所謂的丹藥,也就是罌粟提煉的鴉片,這種東西是外來種,大概在唐朝的時候傳入華夏大地,但對於他的作用卻鮮有人知。
從王不留的描述來看,杜可豐已經到了深度上癮的階段,而根據王不留描述的症狀,杜可豐服用的應該是生鴉片。
生鴉片的毒副作用很強大也很明顯,如果繼續服用下去,杜可豐很可能會因此而喪命。
而服用生鴉片雖然無法完全發揮藥效,但杜可豐仍舊出現了致幻的現象,在幻覺之中完成殺人,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鴉片會讓杜可豐分不清現實和虛幻,造成他的心理扭曲,或者說藉助鴉片來壓制他內心的原始衝動,也不是不可能。
但杜可豐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又如何能夠勝任監造,甚至還晉升爲如今的江陵府通判?杜可豐的背後是否有着更加深暗的利益脈絡或者關係鏈?
無論如何,從杜可豐這裡入手,都將是這個連環殺人案的最新突破口!
許是宋風雅提前打過了招呼,楊璟與楊知縣到達宋府之後,宋慈很快就接見了他們。
宋慈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以直秘閣大學士的身份致仕養老,對楊知縣這樣的本地官員,完全可以不用在意,但他還是和善可親地勉勵了楊知縣,而後才與楊璟開始討論案情。
當然了,他一開始的話題自然而然提到了指紋比對的法子,因爲他研究罪案和破案方法一輩子,甚至還在書寫編撰《洗冤集錄》這樣曠古爍今的鉅作,就像獨孤求敗的絕世高手,除了新的破案方法,已經很少有東西能夠牽動他的興趣了。
他即便不是位極人臣,也享譽一世,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可以想象得到,對於一個癡迷於刑偵的老專家而言,指紋的特殊性和指紋比對的法醫意義,是有多麼的巨大。
楊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自然不敢把指紋比對這樣的技術安在自己的頭上,關於這個技術的來歷,他也只能含糊其辭,將話題轉移到了指紋等痕跡學的討論上面。
宋慈在刑偵方面的智慧和造詣是毋庸置疑的,楊璟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賣弄學問,因爲就算他說出現代的技術手段,憑藉當時的科技水準,也無法制造出這些儀器設備,倒不如不說。
但現代的一些刑偵和檢測理念,卻可以借鑑,與宋慈的一番溝通和交流,他也無私地分享了一些這樣的理念。
宋慈正在潛心著作,楊璟的這些理念雖然沒有具體的技術支持,但對宋慈卻具有着極大的啓發性!
宋慈看到了楊璟身上的這種特質,他相信楊璟還能夠給自己帶來更多的驚喜,甚至於在自己著作之時,說不定還能夠與楊璟研究交流,集思廣益,盡善盡美!
不過如今案情比較緊急,他也就暫時壓下了這個念頭,打算帶着楊璟和楊知縣,到江陵府去走一趟。
楊璟本以爲宋慈修書一封,讓他和楊知縣到江陵府去以拜訪的形式,見一見杜可豐,旁敲側擊一番也就差不多了,沒想到宋慈竟然打算親自出馬!
杜可豐雖然是江陵府通判,可也不敢在宋慈面前擺譜,有宋慈出馬,這件事也就妥當了!
當然了,楊璟也聽出了宋慈的暗示,關於洗冤集錄,身爲法醫,楊璟還是比較瞭解的,這部被譽爲第一部法醫學經典,甚至被西方人奉爲法醫學鼻祖的宋慈鉅作,其中的一些刑偵技術,甚至能夠沿用至今,可見有多麼的了不得!
不過這書裡頭也有一些沒有科學依據的刑偵技術方法,完全是經驗主義,對於這些瑕疵,楊璟也是清楚的,而且他還能夠用實驗來證明這些論點是沒有科學根據的。
有了這些,在與宋慈交流心得之時,楊璟也就有了底氣,對於宋慈的邀請條件,自然不會拒絕。
宋慈見得楊璟沒有推託,知道楊璟還有乾貨,心中也是暗喜,收拾了一番之後,便帶着楊知縣和楊璟,前往江陵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