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望着自己跟前的男子,他這般開口道了一句,哪知話還未說完,便被對方率先打斷——
“你不該這麼叫朕。”東方珩垂眸望着榻上的人,“你應該同玉兒與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喚朕父皇。”
父皇?
這兩個字哽在了喉間好片刻也難以喚出聲,葉茫不禁淡笑,“您難道不覺得這樣有些突然。”
“那又如何,總歸朕是接受了你,那麼給予你皇子的身份也是應該的。”東方珩這般說着,語氣極爲平靜,“還說,你還不願意接受朕?”
葉茫聞言一怔,隨即搖了搖頭,“只是還有些不大習慣。”
從師父告知他他是皇子殿下時他可是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消化了這個事實,未想眼前的這位皇帝陛下,他的親生父親,只花了這麼片刻便接受了。
雖然是早與林蕭銘安排了這麼一出,在這之前也與花未寒先打了一聲招呼,但等事情真正發生了,他卻依舊有些恍惚。
幾個時辰之前他與東方珩甚至可以說是毫不相識的人,這會兒替皇后捱了一劍醒過來便要與他父子相稱。
“那便學着習慣。”東方珩說着,在軟榻邊坐了下來,“你們姐弟二人少說也有八分相似,見了玉兒你應當早該知曉你自己的身份了,你明明身在皇宮,又爲何不讓朕與皇后知道。”
“其實也不算是隱瞞,只是沒有機會見着。”葉茫淡淡地笑。
“想見朕與皇后還不簡單,既然都入了皇宮,那麼你只要以真面目示人,見朕便是輕而易舉的事。”東方珩擡眸看他,“若不是玉兒出了事,你莫不是想一直藏着不現身?若非你替皇后捱了一劍正巧被能看穿你易容術的夕照太子所救,可是要一直將真面目隱藏下去?”
葉茫聞言,亦是擡眸迎上了東方珩的視線,望着那雙鷹眸之中不容敷衍的威勢,他道:“也許是。”
東方珩微微斂眉,“原因。”
葉茫只簡潔地回以兩個字,“自由。”
東方珩道:“皇宮之中難道不自由?你看朕以前對玉兒,何曾干涉過她去幹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葉茫搖了搖頭,“我要的是暢遊天地間的那種無拘無束,也許在世人眼中的皇宮與我眼中的不一樣。”
皇宮雖華麗,在他眼中卻與牢籠無異,而在這個華麗的牢籠中束縛着太多人的一生,能將單純的心思變得險惡,能將簡單的事物變得複雜,只不過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他看到了這裡的人心叵測,兄弟姐妹之間的你爭我奪陰謀陷害,也許在這個地方,親情都會淡漠的令人寒心。
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不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長大。
但這些話他絕不會說給東方珩聽,他會告訴他的僅僅是喜歡自由的這個理由。
“說的簡單一些,你是覺得宮裡太悶,不如外面的花花世界?”東方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葉茫的意思理解成這般,“也是,你不是自小在皇宮長大,自然對外面會有所留戀,那麼恢復了身份,你想去遊山玩水朕也允許你,以前如何過,今後依舊如何。”
葉茫聞言,靜默了片刻才道:“以前,我常年呆在凌霄山上……”
難道今後也能一整年地不回宮?
葉茫暗笑,怕是不可能。
果不其然,東方珩面色微微一遍,“又不是修道,總呆在山上做什麼,朕清楚你是怎麼想的,但是你要知道,朕是斷然不會讓朕的兒子流落民間,你皇子的身份恢復是必然的。”
葉茫不再有異議,只道:“那我之前彈的曲子您可還滿意?”
忽然轉了這麼個問題,東方珩笑了笑,“你想見你六姐?”
他先前是承諾過若是葉茫彈得曲子符合他的意便讓他見瑾玉,哪知他這會兒傷還未好依舊還惦記着這個事情。
“您所介意的不過是因爲六姐不是男兒身,如此一來少了一位皇子多了一位公主。”葉茫頓了頓,道,“那麼如今我回來了,是否可以替補您心中那塊空缺,往好的地方想,您不但沒有少了一個兒子,而是多了一個女兒。”
“話雖如此,但她畢竟欺瞞了朕這麼多年,總歸是該給點教訓,但朕不會讓她吃太多苦的。”葉茫的話到底是起了作用,東方珩淡淡道,“不過是先關押她幾日而已,也許再過幾日你就能見到她了。”
再過幾日就能見到她?
葉茫眸光微閃,東方珩這般說真是不計較她欺瞞身份的事麼?
他此次以這樣的方式迴歸皇室便是爲了能幫襯瑾玉逃過一劫,再則日後隨意出入皇宮各個地方也方便許多,卻不想,事情太過順利,順利的讓他……不禁心中起疑。
微微擡眸望了一眼身前的人,他道:“我一會兒可否去見她?”
“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留在鳳儀宮養傷哪兒也別去的好。”東方珩聞言只是這般回着,“朕擔保你傷好之前是可以見到她的,想必你也有許多話要與你母后說,這幾日便讓她多陪陪你吧。”
如此說,便是拒絕了他的要求了。
葉茫眸光一沉,卻不再有所要求。
這皇帝的性格他還未摸透,還是不要與他討價還價的好,反觀皇后,那個將他帶到人世間的女子,想來更好說話罷。
“我有一個問題,六姐的身份被拆穿的如此突然,她是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從宮人口中得知瑾玉身份暴露是讓東方榮辰親手挑了發冠,東方珩並未有太大的反應,許是早已知道,亦或者說,東方榮辰會有這樣的動作也是經過了東方珩的同意。
東方珩聞言並不先回答,只道:“你與她相處的這些時日可有發現她的身份?她又知不知道你是她弟弟?”
“我並未發現她是女兒身,而我的身份,她應當是早有懷疑,只差進一步的確認。”葉茫道,“少有女子的性格如同她那般,我真是沒有看出來,原本……還以爲是哥哥的。”
“她掩飾的的確很好,但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東方珩只說到這兒便不再多透露,“要不了多久你會知道原因的,現如今朕還有要事,你先休息罷。”
東方珩又吩咐了幾句,而後便起身離開了,出乎葉茫意料的是,他並未問起自己這些年在宮外是如何生活的。
不過除了東方珩的態度令他琢磨不透,事情幾乎是按着他料想的發展並未偏離多少,但即便如此,他心裡依舊有一絲不安。
微微嘆了口氣,且走且看吧。六殿下於三日之後,押到御陽宮大殿上賜予鳩酒的消息散發出去之後不多時便已傳遍了整個皇宮。
對於此事尚且不知的,也許除了在鳳儀宮中養傷的葉茫之外便是瑾玉本人了。
“對了,小七原本是姓葉的對麼,不過朕既然認了他皇子的身份,那麼以後便不能再用這個姓氏了,該冠上東方的姓氏纔對。”鳳儀宮大殿之中,東方珩端坐在白玉打造的桌邊,望了一眼身旁默不作聲的女子,“朕下令賜玉兒鳩酒的事情你莫要透露給小七,免得屆時毀了朕的計劃。”
“你與小七說再過幾日就讓他與玉兒相見可是真的?”蕭皇后此話一出,只見東方珩的臉色微微一沉,但她並未就此打住,接着道,“若是凰音不出現,你是不是真的要毒死玉兒?”
東方珩冷哼了一聲,“皇后倒是將朕的話聽得清楚。”
“不錯,你與小七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蕭皇后冷笑道,“你才認了他,便這般敷衍與他,你以爲瞞着他便什麼事都沒有了?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我們都不在他身邊,他對我們又能有幾分感情,許是跟玉兒感情更好一些,你這麼做就不擔心他知道了以後對你失望。”
“皇后,事情還未發生,你莫要庸人自擾。”東方珩說着,竟笑出了聲,“皇宮地牢守衛森嚴,你可知那凰音爲了見玉兒竟把地道掘到了她所在的牢房之中?雖然朕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可見他對玉兒並非沒有真心,情這種東西極其脆弱,一旦觸及,便是最大的弱點。”
“你先前說他隱瞞身份對玉兒許是沒有幾分感情,現在又說他是真心,我已經不曉得該相信你哪番說辭了。”蕭皇后將手抵在額上,半磕着眸子似是有些疲憊,“你究竟是想如何?”
“想如何?”東方珩眸光一沉,再次開口聲音卻是極輕極輕,“自然是除了那個孽種。”
蕭皇后自然是聽見了,睜開了眸,眸底一片涼意涌動。
“爲了不讓他們相見,榮辰將玉兒換了個地方關押。”
身旁傳來的話讓蕭皇后倏然回過頭,“關哪兒了?”
東方珩淡淡道:“鐵牢。不僅如此,暗中還有一級的暗衛看守,她插翅難逃。”
“東方珩!”再次不管不顧身旁的人是何身份,蕭皇后猛然站起了身,眸中盡是怒意。
“皇后,朕雖然挺欣賞你與幽若近似的性格,連生氣的模樣都那般像,但你畢竟不是幽若。”東方珩脣角的笑意冷冽,“容不得你總是對朕大呼小叫的,坐下。”
蕭皇后閉上了眸子,定了定心神,而後坐了回去,再次開口語氣冷冽,“別總拿我跟旁人比較,我就是我,她是誰我不認識,更不想了解!”
“你不想認識那便最好。”東方珩冷冷道,“朕總會找到她的,屆時你最好不要出現在她眼前,你的地位朕不會動搖,但是你最好能安分。”
蕭皇后冷冷一笑,不再言語。
身旁的這個男子,一旦有事情牽涉幽若,他便好似完全魔怔,無藥可救。
“這麼些年朕對你也算仁至義盡,皇后你該知足了。”東方珩淡淡笑着,還欲再說什麼,忽有一道清脆的音色傳入耳膜。
“錚——”
不似古箏的韻味悠長,而是如山泉流水般緩徐低迴,分外好聽。
那是琵琶曲。
東方珩在這一瞬不禁有些晃神。
這樣的琵琶音——
彷彿回到了多年之前,那輕靈的女子懷抱一把玉石琵琶,手指撥弄琵琶弦,轉軸撥絃之餘,還不忘朝他淺淺地笑。
那是他聽過的去好聽的曲子,從那次之後便再也不曾聽過了。
“錚——”又是一聲曲調彈開,音色清脆卻一改原先的山泉流水緩徐低迴,彈奏間帶上了幾分快意與迴旋的盪漾,清越的琵琶音盪開圈圈漣漪縈繞在大殿之中,聽在人耳中只覺得好似帶着不可抵抗的誘惑,誘使着你磕上清明雙目,淪陷其中。
這是——
東方珩驟然從恍惚間回過神,再看一旁的蕭皇后早已是眸光半磕幾欲昏睡,她的定力自然不若自己的好,此刻已被那詭異的琵琶音影響到了。
“招魂引……”道出了這三個字東方珩的眸光在這一瞬變得陰涼無比。
這是望月以外的西部,一個據說是庫西族引進的一種類似於攝魂術的旁門左道,以琵琶爲引,彈奏之時需要以內力輔助,此曲能亂人心神甚至於能讓人清明盡失,而後做出一些本身不會去做的事情,彷彿被妖魔鬼怪勾走了魂魄一般,故稱此曲爲招魂引。
搖了搖有些混沌的頭腦,東方珩望向大殿門口,這一看卻讓他瞬間怔愣。
眉目如畫的絕色少年緩緩邁步而來,行走之間衣帶輕躍,他眉眼之間一派泰然自若,手中懷抱着的赫然是一把棕紅色的五絃琵琶,手指撥絃,察覺到了東方珩的視線,他擡起了瀲灩的眸子,望了過去,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帶着陰涼的詭異味道。
而東方珩此刻定定地望着他,眸光之中有些失神,直到看到了那少年脣角的笑意,他才眉目一凜,眼神頓時恢復了清明。
“朕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你本人。”東方珩語氣平靜,“大殿外那麼多守衛,你是如何進來的?”
其實他許久前就想見一見這少年,卻又下意識地有些排斥。
若是早些時候碰上他便萌生出除掉他的想法,別說是能成功了,許是連他的蹤跡也沒有了。
她的孩子,本事總歸是不小的,這般的年紀據說功夫高深莫測,且他還會招魂引這一邪術,雖說是邪術,但若真使用起來恐怕是令人招架不住,幸虧他早些年便聽過這曲子,因此有所防備,纔不那麼快被攻下心境。
“原本還想着,你若什麼跑了朕上哪兒去找你,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東方家望着那幾丈之外的人,“現下朕手中有了籌碼。”
“要問我如何進來,還不簡單麼,掘一條到殿門口的密道,至於那些守衛,解決起來還不是一瓶迷藥的事,但此次進來比我想象的還要簡單,鳳儀宮中此刻竟沒有半個暗衛。”凰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眸子輕擡望向對面的人,“你是將暗衛調去查那些今日行刺的人,還是掉到鐵牢中去看着瑾玉?”
“你知道的比朕想象的還要多。”東方珩對於凰音的說辭,倒也沒有表現得多麼意外,只笑道,“那麼你這次來,是想威脅朕呢,還是想與朕談談呢?”
“都不是。”凰音說着,淺淺一笑,“殺了你可好?”
此刻琵琶音停,蕭皇后從混沌之間回過神,聽得凰音一句話,即刻冷聲道:“你殺不了他的,他一死玉兒哪裡還有命活,此刻有多少暗衛守在鐵牢之外,你與玉兒插翅難飛。”
“本宮當初真是不該讓你接近她,若不是你哪會害得她受罪。”蕭皇后望着對面的少年眸光含怒,“未想你纔是最大的禍害,你現在闖鳳儀宮你以爲能頂什麼用,你若真有本事,你將玉兒救出來啊!”
此刻在她眼中,凰音與他那還未露面的母親顯然都是禍害人的東西。
“方纔只是將我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而已,並非是要實行。”對於蕭皇后的話,他仿若未聞,只望着她身旁的東方珩,忽然笑出了聲,“你們這些皇帝一個個狼心狗肺,哪裡能指望你們心底存有親情,身邊的子女比起你們所謂江山,恐怕是螻蟻都不如。”
“那是你的父皇,不是朕。”沒有去計較凰音的諷刺,東方珩的語氣極爲平靜,“朕對玉兒從未虧待過,所做的這些也不過是爲了一件事情而已。”
那是你的父皇,不是朕。
這句話讓凰音鳳目一凜。
東方珩……對顧氏皇族的瞭解有多少?何以說出這麼一句話?
凰音眉頭斂起,“你爲了何事?”
東方珩聽聞他的問話,看着他忽然淡淡笑了,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朕要你死。”
凰音聽得笑了,“我何時得罪過你。”
“你的存在便是得罪了朕。”東方珩語氣倏然冰冷,“就憑你是顧玄曦和歐陽幽若的孩子。”
“可笑。”心中訝異於爲何牽涉他的母親,但他面上並未表現出來,只冷冷一笑,“上一輩人的恩怨,與我有何相干。”
東方珩冷哼了一聲,“朕想你應該視聽說朕要賜死玉兒的事了。”
“御陽宮中賜鳩酒,難道不是爲了將我引出來你才這般下令的?”他原本自然也訝然於東方珩這樣的舉動,不過就在方纔的對話中,他已經明白了他下這道令的目的了。
“不管你出不出現,朕下的令都不會收回。”東方珩望着他道,“三日之後那杯鳩酒,要麼她喝,要麼,你替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