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旻這陣子心裡煩悶。她一個好端端的引進人才, 總是避不開醫院裡的人事糾紛,不能正常做研究不說,還總是在院裡兩軍交戰的陣地上充當炮灰的角色。她有時候實在有些恨自己沒能長着一張西方人的臉, 這能避免多少雞零狗碎的事!
剛開完項目的進度總結會, 陶旻憋不住一肚子氣, 回到實驗室, 放下東西, 掏出了香菸直奔二樓露天平臺透氣。
剛走到二樓,她一摸衣兜,發現自己忘了帶打火機, 折回去又太麻煩,不如去碰碰運氣。
這一回, 陶旻運氣還算不錯, 天台上正好有零星幾個人叼着煙吞雲吐霧。她環視了一圈, 看見了個熟悉的背影。
“嗨,借個火。”陶旻走過去, 夾着支菸的手在陸楠面前晃了晃。
陸楠這時正想着心事,冷不丁被人打斷。他看了眼面前的女人,怔了怔,伸手到衣服兜裡摸出打火機給她點上煙。
陶旻深吸一口,把煙霧吐了出來, 整個人像是舒爽很多。“你怎麼過來了?生病了?”
“不是我, 我母親, 骨折。”
“許然沒跟你過來?”陶旻覺得屋外有點冷, 緊了緊身上的白大褂, “你下次過來讓她提前跟我打個招呼,省得你排隊折騰了。”
陶旻手裡夾着煙, 抱着懷,仰着頭凝視着遠方,絲毫沒有注意到陸楠表情的變化。
陸楠嘴角抽了抽,想要說,“我們已經分手了”,話到嘴邊卻只是改成了:“她沒過來。”陸楠擡了擡手腕,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拿報告。”說着便要告辭。
陶旻聽了這話,咂摸出了一些怪異的滋味,便把他攔住,“等一下。”她又仔細看了看陸楠的表情,“我跟你說兩句話。”
陸楠只得停下腳步轉過身等着陶旻開口。
“其實有些事輪不到我們外人開口,”陶旻吐了口氣,隔着煙霧再一次端詳着陸楠的表情,“許然這人太固執了,認定了什麼,一條路走到黑也不知道回頭。她前些年夜路怕是走的太多了,現在看見點光明就使勁兒往前靠,也不知道那是曙光還是迴光返照。”
陶旻故意把話在這裡頓了頓,去看陸楠的反應。他面上沉靜,不露端倪,心裡想着,我自認爲是曙光,可那丫頭若是還沉浸在失去蘇朗的痛苦中,卻未必會對光明動心。
“走慣了夜路的人有時也會畏光。”陸楠說。
陶旻明白他的意思,這時也懶得跟他猜啞謎,便直接說:“你覺得許然還在掛念蘇朗?沒錯,他們都快走到成婚這一步,說不掛念倒是顯得她太薄情……”陶旻低着眉眼把菸頭熄滅,“有些話本來不該我說,但是我不說,估計她自己也不會親口告訴你……我見過她和你打電話的樣子,也見過提到你時她的那種表情,她騙得了自己騙不了別人。說句對不起蘇朗的話,她對你用情比對他深得多。不說別的,她爲了幫你湊錢,連蘇朗給她的訂婚戒指都捨得拿去抵押,你就應該知道她對你是什麼態度。”
陸楠聽得有些疑惑,便問:“湊什麼錢?”
“她沒跟我說……上個月的事兒了,你好像不在北京……”陶旻揮揮手,“這事兒你自己去問她。她這人就是喜歡走極端,做了好事不留名,以爲誰還能給她評個勞模?”
陸楠心裡一頓,一個多月前被他漸漸遺忘的一件事情這時慢慢浮出水面。
陶旻理了理頭髮,說:“屋外太冷,我進去了。”走到一半,她又折回來,說,“她真心對你付出,你對她好一點。”
一陣寒風吹過,陸楠一個激靈。他急忙掏出手機,撥了張雅清的電話。“一個多月前,那筆招待費的預算怎麼處理的?”
張雅清那邊愣了愣,隨即爆發出歡呼聲:“陸總,你終於想起這事兒了!我還以爲你忘了呢……”張雅清這纔將湊款的經過告訴了陸楠,“陸總,我這裡都快週轉不開了……不過許然應該更着急吧,三十萬呢,也不是小數目……”
着急?那丫頭哪裡像着急的樣子。“爲什麼早不說?”陸楠有些氣,歸根結底還是在氣自己。
張雅清一陣沉默,在電話那邊吐了吐舌頭,心想,我哪裡敢往槍口上撞。
掛了電話,陸楠機械地往醫院裡挪着步子,本想去化驗科拿報告,卻不知不覺直接上了六樓骨科。
陶旻說得沒錯,那丫頭就是傻,遇到這種事,不告訴自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去湊錢,湊了錢還去找杜汐妍幫着打款。陸楠覺得自己更是傻,一直以爲杜汐妍幫了大忙,卻不知道許然爲了幫他,一個人往裡填了這麼多錢,甚至還把蘇朗給她的婚戒拿去抵押。
他突然想到初見她時,還曾戲言說,賣了那婚戒還能在北京買個衛生間……沒想到一語成讖,她竟真的做了這樣的傻事。
到了六樓看見吳霜和杜汐妍,陸楠纔想起來忘了取化驗報告。
吳霜笑着嗔怪了幾句,便繼續拉着杜汐妍道着家長裡短。陸楠落魄的神態,杜汐妍看在眼裡,表面上附和着與吳霜聊天,心裡卻暗暗揣測,剛纔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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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然下午收到了陸楠的郵件回覆。她的郵件措辭冷靜,他的回覆更是冰冷決絕。許然正當心寒的時候,張雅清電話打進來,說一個月前的三十萬款項已經打到她的工資卡上了。許然舉着手機聽着電話,眼睛盯着屏幕上的郵件,心裡不知作何反應。
她一下午渾渾噩噩,爲了轉移注意力,只好打電話和張放聊着凌藥項目的事情。
張放聽完許然的介紹,遲疑了一陣子,說:“這項目規模不小,而且還關係到和凌藥籤約的事,陸總放手給我,我倒覺得有點虛。”
許然坐在桌前講電話,手裡閒不住,把電話線一圈圈繞在手上。“他……陸總不管這個項目了?”
“陸總母親生病了,家裡好像還出了點事,估計走不開。”張放壓低了聲音說,“老羅最近又開始整幺蛾子,天天找策劃部的茬兒。這會兒陸總又攤上這麼多事,凌藥的項目再不親力親爲,萬一出點差池,被老羅逮着,VP的職位就懸了……”
許然聽了這話,心裡亂成一團。前幾秒她還在想,怪不得前一陣子陸楠總是不着家,原來是家裡出了事趕着處理,只是卻從沒聽他提起過,終歸是不把自己當家里人。後幾秒心思就跳到了項目上去,他家裡出了事自然無暇旁顧,他不願意讓自己介入他家的事,當下能做的也只有看好這個項目,不說做得出彩,至少要確保別處紕漏。
許然想到這裡,被自己嚇了一跳。都已經分手了,思維的慣性卻在暗中作梗,撩撥着她忍不住爲陸楠着想。
電話那邊張放叫喚:“說話啊,許然……”
許然回過神來,乾咳了幾聲,“我這邊信號不好……等推广部的修改意見下來,我們就着手準備。他……陸總要是不管這個項目,我幫你一起頂着。”
草草掛了電話,張放那邊卻覺得有些蹊蹺,明明都是座機通話,哪會存在信號不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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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楠那邊做完了檢查,把母親送回了療養院,又把杜汐妍送到了公司,再一看錶,已經四點多了。
他今天請了假,此刻也懶得再往公司跑,但更加不想回家面對空蕩蕩的房子。陸楠猶豫着,找了個地方把車停下,自己踱着步抽着煙,四處閒逛。
陸楠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個商圈,商場外的樓體上打着巨幅廣告,一枚鑽戒佔據了廣告的大部分空間,鑽戒背後,影影綽綽有着一對相擁的男女。廣告語簡單明瞭,“你是我今生的摯愛”,下邊配上了英文,“You are the one I love”。
這廣告算不得多麼出衆,陸楠看了心裡卻一陣鈍痛。
說那丫頭傻,他又覺得她簡直是聰明到了極點。就說招待費的事,她暗地裡幫她打理了一切,又找杜汐妍在明面上幫着打款。自己那時只道是杜汐妍幫了大忙,可真等緩過勁來,知道了實情,他簡直被這丫頭弄得內疚又心癢。即使那時他提出分手,她都隻字未提她的付出,他現在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是個混蛋,不分青紅皁白,先入爲主。怪不得她不去解釋,想想多半是不知道怎麼解釋。
這丫頭簡直就是想讓他爲自己的愚昧付出錯過今生摯愛的代價,讓自己內疚一輩子,一輩子掛念着她。
“先生,”陸楠恍然回過神來,面前的導購正對着他禮貌地微笑,“您需要什麼?我可以爲您介紹。”
陸楠看着眼前櫃檯裡閃亮的鑽石,不覺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道:“我……想和一個女孩兒道歉……”
導購小姐笑笑,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款手鍊:“這是今年新款,上邊鑲了碎鑽,不會太張揚,很多女生都很喜歡。”
看着顧客不甚滿意,還在東看西看,導購又拿出了一條項鍊:“先生,這條項鍊也是熱銷款,款式和設計都很大方……”
陸楠擺擺手,趴在櫃檯上,指着裡邊的一枚鑽戒。
導購會意,小心把它取了出來。
這枚戒指在設計繁複的衆多鑽戒中顯得不那麼耀眼,唯一惹人眼前一亮的就是大鑽石邊細碎碼放了幾粒碎鑽,映襯着顯得別出心裁。陸楠覺得,這戒指像極了那丫頭,不聲不響,卻讓人過目難忘。
陸楠想着這戒指掛在她瘦削手上的樣子,心裡沒來由蕩起一陣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