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堂裡一如白日初來那次的陰森。蠟燭只點了一柱,微弱而沉默地燃燒着。
帝克斯的首領披解並未坐在他慣坐的帝椅上,而是靜默地握着柺杖,站在堂下。燭光下的身影頎長陰暗,宛若一尊高大的雕塑,透出只屬於王者的霸氣、孤獨、疲憊與悲壯來。
他腿腳不便,但身手仍列江湖排名榜第一,十幾年來無人可敵——雖然他不曾出手,也有好幾年了。
他不過四十。四十歲對於男人來說,正當壯年。但凡事若到了頂峰,自然只有往下滑落的份。他如今只感覺到些微的失落和疲憊,並且日復一日比自己年齡還要更提前地感覺到自身的衰老。除了將帝克斯的霸業維持下去、交與後繼者——他的侄子披狼發揚光大之外,沒有什麼還能提起他對生活的丁點興趣,還能讓他繼續這樣站着。
“首領,人帶到了。”麒麟在外面提聲道。
披解拄着柺杖的手微微握緊,道,“請他進來。”
“你們都退下。”待裹着斗篷的人站到他面前之後,他又道。
空曠而黑暗的帝堂裡唯餘他二人,面對面站着。
披解擡眼看着行過,與他侄子一般的鷹眼裡透出的光芒卻與披狼全不一樣,披狼滿是青年的銳氣與血氣,他的眼神卻深如潭水,眼角細細的紋路,壓不住疲憊與滄桑。
“你可以摘下帽子麼?”他問。
行過想了一會兒,依言照作。他此時沒有戴白日裡的假髮,一拉下篷帽,蒼白的發就顯現出來,雖然燭光微弱,也該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但披解並沒有太大的吃驚,只點了點道,“果然是你。”
聲音仍是沉穩的,人也仍是沉穩地站着,但手杖卻握得更緊了,有些微微地發抖。
行過疑惑地挑了挑眉,微偏了頭,不大能理解這句話的樣子。
“十六年前我們見過,就在這裡,你破我寒府機關,毀我帝堂,殺了我帝克斯當時的二頭目麒繼。”披解平靜地道。
行過努力回憶了許久,才終於想起來了似的,開口問,“你就是那時那個首領?”
披解道,“是。”他一直都是帝克斯首領,但顯然行過似乎不關心這事情。
十六年前行過血洗帝堂,只有而後才趕來的他活着,只因爲行過當時殺倦了,想找人說說道理。
他見過了行過現今之外的另一副模樣。回憶裡最清晰的只有遍地鮮血裡的一片黑,讓人顫慄的黑。
那事知曉的人並不多,帝克斯總堂被闖畢竟不是什麼面子上過得去的事,闖總堂的人身份詭秘,更是說不清道不明,連當時年幼的披狼也只道府中出了事,死了二頭目,原因並不十分明瞭。
十六年過去,那事早埋在塵埃裡了。他已年逾四十,面帶滄桑,這人卻還是與十六年前一般容貌。
行過點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你的二頭目在尚其樓殺了我的委託人,搶了雪華玉蓮,還放了一樓火,所以我纔來。”
披解頓了一會兒,道,“是麒繼無理在先,但人也你也殺了,此事已了,你我商議一命抵一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犯……”
“恩,是那樣沒錯。”
披解握杖的手一緊再緊,道,“兩年前狼兒到尚其樓求資,是我的意思。他若有什麼不當的地方,我來擔待,與他無關。”
行過哦了一聲,好商量地又點點頭。
“但你今日……”披解道。
相比於他的緊張與防範,行過只是輕鬆地笑了笑,“沒什麼,我不是來尋仇的。”
披解眼中卻緊張之意更甚,面色更寒,又道,“難道你與狼兒……當真如他所說?”
行過愣了一下,隨即牽脣笑了起來,剛張嘴說了半句,“只是……”外面突然響起人聲。
“狼哥!首領說了不能進!”
“滾開!”
短短几聲急促的打鬥聲,接着就見一個人影箭一般掠進來,徑直射向披解。
披解擡手一杖刺去,與來人左臂七煞甲盾相抵,發出錚一聲輕響——柺杖底裝有鐵刺。
來人自然是他侄子披狼,他於昏睡中被自己兩個下屬殺豬似的嗚嗚聲吵醒,一聽他們說了情況,心都涼了半截,只怕行過凶多吉少,心急火燎地就趕了來。
一來就見行過帽子都拆了,披解神情冰冷嚴肅,手中柺杖握緊——似乎正是要準備出手的動作。冷汗霎時流了一背,想也沒想就衝了過來。
披狼自然是比不過他叔叔的,但發起狠來,哪裡還顧得那些,叔侄倆對了數招,披狼趁着對方退身躲閃的當口,回身一把抱了行過的腰,連連退出數步。
他左臂摟着行過,箍在懷裡護得死死的,右手甲爪擡在胸前作攻擊狀,警覺地看向披解。
“你有沒有事?!”他一邊瞪着披解一邊微偏了頭道。
“哎……”行過還沒怎麼反應過來,被他抱得緊,臉貼着他溫熱的頸邊,眨了好幾下眼,才說,“沒……”
披解沉默地看着他的侄子,看向他懷中行過的背影的目光仍是防備——他並不知道那“只是”後面的話是什麼,但此刻也不能再說什麼做什麼。
他不知道行過和披狼究竟是什麼關係、披狼知道行過的多少底細、行過究竟想做什麼。
但他知道至少他侄子把行過看得很重,因爲披狼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又恨又怒,充滿敵意。
披狼見他只是站着,似乎沒襲擊上來的意思,於是護着行過又退了幾步,頭也不回地出了帝堂。
“首領!”被打得臉上青了一塊的麒麟急急從外面衝進來道。
“讓他們走。”披解道。
燭光下更顯孤獨的背影有些佝僂,披解拄着柺杖坐回帝椅。
他只覺得比之前更疲憊,他膝下無子,披狼自幼喪父,侄子就是“兒子”。這個“兒子”之前從未忤逆過他,從未因爲他人與他動手。
從未有那種又氣又怨的眼神。
披狼按不按他的指示與人締結婚姻並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與他侄子糾纏不清的那人怎樣都行,絕不能是這個人。
不,這不是人。
他沉默地坐着,只感覺到頭疼。
……
披狼直拉着行過一路狂奔。他貴爲二頭目,又是未來的首領,帝克斯直接隸屬他的下屬有不少,此刻都護着他們,趁夜色馬車隊出了寒府。
後頭的人窮追不捨,一路都是打殺出來的。好在都是一家人,下手都不十分狠絕,互相也沒見多少血。
倒並不是想逃亡到哪裡去,只不過現在避避風頭。按披狼的想法,叔侄二人並不至於真的爲了個“女人”槓上。帝克斯此時雖不是內憂外患的困難時期,也還是經不起內部的分裂。
因此只是在附近什麼地方先躲躲,想等自己叔叔氣消了再回去跟他談。
下屬們都護在周圍,崑崙侖昆也全副武裝地守在車頭上,一人駕車,一人看着四周動靜——先前他們被麒麟帶人偷襲成功,是因爲沒對“自己人”起疑心——披狼確定暫時安全,點了蠟燭,將行過上上下下拉來扯去地檢查了一番,確定沒什麼事,才鬆了口氣。
“我叔父發現什麼了?他跟你說了些什麼?”接着又問。
“就……”行過眨巴着眼睛,露出那副他熟悉的無辜表情,“我想他知道我是男人了……”
“……”
行過見他臉色發黑,拍着他肩膀很是大方地安慰着,“是我弄砸了,對不起。可是你也別愁,我回頭給你尋個膽子大的貨真價實的好姑娘,包準你叔父看了滿意。”
“……”披狼只臉色更黑。
他頭疼地想着真是翻來攪去一團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處理。要不乾脆跟行過一起跑遠一點算了,出去躲一段時間再回來挨叔父的棍子。
正這時窗外又響起打鬥聲,居然又被追上了。
披狼推了一點窗往外一看,領頭的是麒麟,跟着的是麒麟的一撥手下,並未見自己叔叔和其他大小頭目的影子。
他便掀了簾子跳出去,幾個起躍入了打鬥圈,往麒麟身前一攔,厲聲喝道,“都住手!”
兵刃相接聲便都停了。
“狼哥!”麒麟道。
“讓我們走!”
他本就奇怪,論理麒麟是他的好兄弟兼妹夫,公事上雖然多有呵斥,私底下關係仍是不錯的。怎會不放水不說,還帶人追了這麼久。心下惱火,看着麒麟的目光也帶冷。
“狼哥!”麒麟卻反而上前一步,揚起手中白馬鏢對準了行過所乘的馬車方向,咬牙切齒地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誰?!
披狼微皺了眉,“怎麼說?”
“他根本就是個怪物!十六年前帝堂被毀之事你還記不記得,就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父親!”
行過樣貌不過二十出頭,十六年前能有多大,這麼不靠譜的說法立馬惹火了披狼,當即喝道,“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十六年前那天狼哥你那日陪瀟兒出門,並未在場,他闖入帝堂,將當時在場的我父親與其他下屬全部殺死,我當時躲在簾布後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是人!”
麒麟本在帝堂裡第一眼見到行過樣貌時就開始起疑,等到夜裡在堂外偷聽行過與披解的對話,更是深信不疑。回憶起多年前親眼所見、殺父之仇,麒麟儼然狂亂,首領先前讓“放他們走”的命令他只當作沒聽見,行過那時的恐怖作爲他也似乎全然不怕,一心只要與行過拼命。
他雙目赤紅地繼續吼着,“就算化成灰我也認他!絕對是他!你叫他出來,看他頭髮是不是白色!”
披狼這麼一回想起來,白日裡除了披解,麒麟的反應也很是與衆不同,雖然萬分激動至幾欲昏厥,但也並沒有流鼻血,反而是非常震驚的樣子,似乎真的是以前見過行過脫下帽子的模樣。
要不他怎能知道行過是白髮。
說起來已往與行過相處的種種,比如順利地從天池郡王墓裡脫逃、北遲王宮魔人手底下救人……處處都透露着古怪。披狼不是沒有疑心,但也無法想出個所以然來,他那時只當行過是個怪人,其他想不通的,也只能想不通……
但麒麟所說又太過讓人難以相信,一時間披狼只是震驚地站着,立了一會兒,纔不敢相信地微微搖了搖頭,“你說他不是人,那他能是什麼?”
麒麟卻好似被回憶魘住似的,手腳都發起抖來,完全描述不出當時究竟見了什麼,只厲聲吼着,激動到完全語無倫次,“怪物,他是怪物!他會害你!他是來害我們的!狼哥,殺了他!燒死他!”
他突然像看到了什麼似的,眼睛倏地睜大,渾身篩糠似的抖得更劇烈,接着咬牙深吸一口氣,擡手一鏢衝披狼身後射去——
原來行過不知什麼時候也跟着出了車,此刻正站在披狼後頭。
麒麟狂怒地吼了起來,擡手又是幾鏢射出。
第一鏢被行過躲開,第二三鏢卻是被披狼擡爪打落,後者回身看着行過的眼神裡滿是驚疑和不確信。
行過沉默地回看着他,篷帽遮掩下只能見淡色的薄脣,並無上彎的弧度。
“他說的都是真的?”披狼問,不覺自己聲音有些發顫。
“……算是吧,最後那幾句不是。”
“你……”披狼很是不能相信地、艱難地問,“十六年前,來過帝克斯,殺了麒叔?”
“有很多人罷,我記不大清了。”行過淡淡地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
“……”
行過輕輕地嘆了口氣,並沒有答他。
披狼看過來的眼神越來越燙,燒在他身上他卻像全無感覺,全沒看到對方的神情似的。只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外走。
他身後又是接連幾鏢射來,伴隨着麒麟的怒吼,他卻只是看似閒散地回手一抓,裂成兩截的鏢紛紛落地。
圍着的人都是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給他讓出條道來。
“行過!”披狼在後面喊。
行過頓了步子,沒所謂地道,“……既然惹得大家不高興,我便走了算了,反正再幫不了你什麼,對不住啦。”
言語淡淡的,並聽不出多少感情。
接着便將手裡一個破爛的揹包甩在背上,孤單單的背影不過多久便消失在夜色下。
“還愣着做什麼!追!!”麒麟喝道。
周圍傻站着的人便都反應過來,人羣呼啦啦走了一半。只披狼和他的下屬們還站在原地。
崑崙瞅了瞅披狼神色複雜看着行過離去方向的臉,有些忐忑地湊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老大,怎麼辦?”
“……”
老大不說話,光盯着遠處發呆,做下屬的也只有跟着發呆。一羣人直直站在那裡,像一田向日葵,齊整整地眺望遠方……
天邊泛起紅光,黎明將至,日出東方,驅走夜色,魑魅魍魎,盡數散去。只是妖孽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先發12。。13還在改。。馬上就跟着發。。。
orz終於趕在12點前把電腦拿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