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狼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沒有妖孽,沒有血海,沒有海中孤島,沒有狐狸狀的雲。
這夢沒有內容,夢中一片死寂的黑,他覺得自己像漂浮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做不了。
在這漫長的黑暗中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間似頭頂開了一道縫。金色的光傾瀉而入,驅走黑暗,溫暖的氣息流淌徘徊於周身,一切感知重回。
恍惚似生死輪迴了一番。
小狼。
他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喚。低啞魅惑,他萬分熟悉的聲音。
他竭盡全力,過了許久,才終於能夠睜開眼來。
金色的光芒霎時入眼,一陣眩暈。他艱難地眨了眨眼,這才勉強適應了光亮,定睛一看,正對上一雙斜飄的狐狸眸子,波光瀲灩。
白髮紅眸,如往時一樣,獨不見黑翼。
“……過……兒……”他嘶啞地開口喚出一聲。
行過牽脣笑了,低頭在他脣邊輕吻了一下,應道,“是我。”
披狼呼吸慕地急促起來,從喉嚨裡發出激動的咕咕聲,吃力地擡手扣住行過的雙肩,“過兒……”
“是我。”行過仍笑着應道,在他脣邊又吻了一下。一隻手搭上自己的肩,覆上披狼的手,輕輕地摩挲着。
“小狼,我問你……”他眨了眨眼,笑着說。
披狼此時腦袋裡一片混沌,幾乎回想不起之前發生過什麼,只知道眼前這人確是行過沒錯,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唸的行過沒錯,癡癡傻傻地點了點頭。
你問。
行過牽着脣,柔柔地看着他的眼,低低地開口道,“如果……三千年後,你忘了我,怎麼辦?如果你不愛我了,怎麼辦?”
“不……”披狼拼命地搖着頭,“沒有怎麼辦。不會,絕對不會。”
他怎麼可能忘了他,他怎麼可能不愛他。
行過抿了抿脣,目光渙散起來,又吻了他一下,喃喃道,“真的麼?你會一直愛我麼?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了什麼。一直一直的……”
披狼點頭打斷他急切地應道,“一直愛你,一直陪你,永遠……”
行過退開了一點點,看着他,道,“我不信永遠。”
“……但我信你。”他笑道。
這一笑覆國傾城,似灼灼花開,暖意甚甚,一時看呆了披狼。
“我很抱歉,”行過道,目光越來越渙散起來,眼裡的紅色越來越淡,“要你跟我一樣。我很抱歉。你……”
披狼看得清他的口形,像是在說“你再說一句我愛你好不好”。但奇怪的是入耳一點聲音也無。
下一瞬,披狼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他扣着行過肩的兩隻手突然一鬆,像抓了一手的細沙一般,行過身上的顏色越來越淺,白髮紅眸盡成灰色,一雙水波泛泛的眸子還定定地看着他,接着猛然間,整個人似被風吹散的沙丘,嘩地一下破碎成灰,化作漫天粉末!
披狼呆呆地保持着扣着一人肩膀的姿勢,木了片刻,突然間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叫。
“啊——啊啊啊啊——!!!!!”
他瘋狂地爬站起來向着面前那片虛空抓着,但那些粉末飛快地隨風飄散,自他指尖滑走,竟連一分一毫也未留下。
緊接着一陣劇痛從背後襲來,讓他原本瘋狂的動作不得已停頓下來,他腳下一軟重新跌回地上,刺骨的痛苦讓他蜷成一團,額上青筋暴露,他抱着頭髮出一聲痛苦的嘶鳴,接着全身劇烈的一顫!
一隻黑翼從他左肩後上破血而出,迎風而展,黑羽森森搖曳。
他在地上翻滾掙扎幾下,恍惚間看着自己手裡抓的發,他齊肩的黑髮——盡成蒼白。
他於痛楚間似乎明白了什麼,渾身一抖,不遠處就是溪流,他跌跌撞撞,幾乎是爬着捱過去,向水中一看。他的瞳色也是一片赤紅!
行過把那隻翅膀給了他,把畢身靈力給了他!
他瘋狂地向着水裡抓着,抓着那一雙紅色的眸子,抓着那頭白髮,抓着那隻黑翼,就像抓着水中另一個行過似的。
我愛你,我愛你!你不是要聽嗎?!我愛你!我愛你!你明明還沒聽到!怎麼可以就消失!我愛你啊!我愛你啊!
水花四濺,淋了他一頭一身,絕望的寒意入心。他頓下動作呆了一呆,突然撲進水裡,抓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就回頭衝肩後黑翼砸去。
他不要這個,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的只有行過!
統統還給你了,你是不是就會回來?
但那石頭卻在觸到羽翼的前一瞬被人攔了下來,一個長得與行過一模一樣的金髮女子擠進來,抓着他舉石的手,大聲地衝他喊着什麼。
他恍惚着記不得這人是誰,不知道她想做什麼,她的聲音好遠,一切聲音都好遠……
他使勁地晃了晃頭,那女子的聲音陡然加大,他終於能夠聽清——
“……他逆天行法將你起死回生不是給你自虐的!!他是爲了你才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你明不明白?!這隻翼是他的!你整個人都是他的!你怎麼可以擅自損傷?!!你要他一切辛苦白費嗎?!你要他白白消失嗎?!!!”
他手上一顫,那塊石頭啪地落水。他整個人跌撞着後退一步,低頭看着自己水裡的倒影。
不,他痛苦地搖着頭,不,他不要這樣,他不要……
太狡猾了,太殘忍了,這樣對他的行過……
一切痛苦都給他,一切悲哀都給他,一切孤獨一切寂寞,統統都給了他……
沒有行過,他起死回生又有什麼用?他爲誰而活?誰陪着他活??
他頹然跪倒在水中,雙手捂臉,淚水泉涌一般自指尖溢出。
……
突然啪啪水聲,呤言有些驚地回過身去,見修暝臉色清冷地走過來,也踏進水裡。
披狼淚眼模糊地擡頭看向他。
黑髮的少年擡手指了指披狼先前躺的、行過先前消散的地方,冷冷地說,“還有。”
披狼眼淚一滯,有些聽不懂地呆呆地看着他。
呤言也露出一臉困惑,回頭向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睛突然睜大,張嘴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急急向回跑去,一邊跑一邊臉上露出喜色,撲到披狼先前躺的地方,一下跪趴在地,抓起那個被血染紅的破舊揹包。
那個被行過遺棄在客棧、後來又被來尋他的披狼帶來的包裡散發着隱隱的金色與黑色交織的光芒。
披狼呆呆地跪在水裡,看着她伸手入那包內,接着捧出一顆通體俱黑的球狀石頭,散發着森冷寒意,盤着九頭魔龍。
只是如今那石頭上面除了黑光,還透着瑩瑩的金色光芒。
“快看!”呤言欣喜道,回身向披狼舉起那顆石頭。
“是魔石!你將魔石帶着!現下吸了他少許破碎的魂魄!!他沒有完全消失!”
披狼跌撞着跑回去,雙手顫抖着從她手裡接過那顆石頭。
原本冰冷的石頭,在觸了他手的那一剎那,金色似乎更甚了一些,竟散出些許暖意。
“這魔石吸取日月精華,可以將他散落的魂魄再次聚攏!”呤言道,猶豫了一下,“只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時間……”
披狼渾身一震,恍然間似明白了什麼。
他問他三千年後會不會忘了他,會不會不愛他,是不是一直愛他……
他說很抱歉,要他和他一樣……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呵……”披狼牽脣,露出一個苦笑。
你在擔心什麼?
誰會像你一樣,記性差,又絕情……
我比你說話算話。
說永遠,便是永遠。
他捧着那顆石頭,癡癡看了一會兒,將它移至脣邊,輕吻了一下。
風吹山谷,桃花仍開着一林爛漫,飛舞的花瓣似蝶,漸漸隨風遠了。
跟後記分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