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厲虎等人住進了德源客棧的時候,二百六十里外的北京城裡,卻是一片陰雲密佈。
原本熱鬧歡慶的端陽節獅王大會,被攪成了一鍋亂粥,隨後錦衣衛和御林軍戒嚴封鎖了城裡的各條街市,折騰了整整一天,也拘捕了不少人。
到了第二天,北京城裡的戒嚴解除了,卻有大隊官兵人馬去出城向四面搜索,弄得京城周圍的農莊村鎮雞飛狗跳。而搜尋的範圍迅速擴大,京畿附近的各州府衙門俱是接到了加急文書,一時之間北直隸之內十府十七州的官兵捕快,都開始進行大肆搜捕。
官府張貼出來的文榜,畫影圖形通輯一名二十多歲的人犯,凡抓獲者可得賞銀十萬兩,通報其下落者也可得到重賞。以往官府捉拿江洋大盜,即便是黑道上的巨擘,懸賞五六萬銀兩已算是極高的,而這個看似普通的青年竟懸銀十萬,實是令人咋舌。
在揖捕文書中,列出這名年青人所犯下的罪責,乃是當街殺人,擾亂京城治安,卻隻字未提劫持太子公主的事。太子被劫的消息被官府強行壓住,並沒有張揚出去,事實上當日在天橋大街上雖有許多人瞧見了劫車的過程,卻大都不知道坐在車裡所坐的是何人。
當朝太子遭人劫持,事情太過重大,一旦傳開,不僅有損國體,還有可能會引發混亂,所以保守秘密方是上策。
在整件事情當中,最倒黴的莫過於“燕京八門”了。只因爲獅王大會是他們一手舉辦,如今出了大事件,自然逃不了干係。如今八家門派的掌門人已全都被官府扣押了起來,關入大牢,雖說沒有上刑逼供,但如果此事得不到善了,被劫走的太子和公主找不回來,恐怕他們八個人終究難免要成替罪羔羊。
“燕京八門”在京師都有着不小的根基後臺,如今掌門人被捕,各派中人四處活動,花錢打點試圖搭救,只不過事體過於重大,在這等情勢之下想救出他們來幾乎全沒有可能。
轉眼便到了五月初八,端陽節天橋大街的事件已經過去了三天。
今日的天氣甚佳,晴朗的碧空上萬裡無雲,與城裡的許多人陰鬱沉重的心情全不一樣。從一大早,陽光就十分明媚,到了晌午時分,站在街上已會感到頗爲炎熱了。
在西城區什剎海邊的柳蔭街上,卻站着不少人。他們雖然都有車馬,卻沒有一個敢坐進車裡,而是排成了一列,老老實實地站在太陽底下流着汗。其中不少人還有僕衆跟隨,且帶大小不一,卻都價值不菲的禮品,而他們無一例外都穿着官服,從服式上看,皆是四到六品不等的官員。
這些人若在別處,都是被人前招後擁的大老爺,可是到了這裡,卻與最低等的奴才下人沒有甚麼分別。
柳蔭街並不是皇帝的紫金寶殿,如今住在這條街上的只有一戶人家。府院門口立着兩頭巨大的漢白玉獅子,高達三丈的大門,門額的木匾上寫着兩個燙金大字:“曹府”。
這裡正是當今朝中最有權勢的曹家府邸所在,對於許多官員來說,想要進曹府的大門,實是比進皇帝的金鑾殿更難。
府門外前來求見的官員排成長龍,並不是今日纔有的事情,往常便是颳風下雨的天氣亦是如此。只因爲登門的人太多,曹家對於訪客定下的規矩:
凡是三品以下的官員,未經召請不得進入府門,只能在門外的柳蔭街上排隊候見;官至三品者,則可以進到府門之內,卻也只能站在走廊上等待,比起府外大街上多了一個遮陽擋雨的屋頂。
而二品以的大員,則可以到前廳中落座,有家僕奉茶。但是如若未蒙召見,無論是官至幾品,都一樣只能等候,見不到曹府的主人。
在大明吏制之中,便是執掌五部的尚書大人,亦只是正二品的官員,來到了曹府也只能乖乖地等待召見,曹府的權勢威嚴足見一斑。
然而即便是曹府如此難進,每天這裡依然是門庭若市,前來候見的官員絡繹不絕。並非他們願意當奴才,實是有許多事情,只有到這裡方纔辦得成。
今日府門外的三十多名官員,皆是一大早就到此排隊,現在二個時辰過去,天色已近晌午,這些人的肚子都餓得咕咕直叫,只是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一句怨言,大家的臉上皆帶着虔誠恭敬的神色。
卻在此時,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和車行之聲,衆人回頭望去,卻只見一輛兩駕的黑漆馬車沿着柳蔭街馳行了過來。
看這情形,大約又是朝中哪位同僚前來曹府求見吧!
府外的一衆官員皆如此做想,只不過現在已經到晌午,來得這麼遲,排到了天黑只怕也輪不到他進府。
按道理說馬車在遠處就應當停住,來人下了車,也好排在街上候見的長龍後面,然而這輛馬車卻並無停下之意,而是沿街向前直馳了過來,直到曹府的大門對面,車伕這才勒繮停車。
莫非來的人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有直接進入府門的資格?
車簾撩開,從裡面鑽出了一個武官裝束的人來,此人油光滿面,大肚便便,只不過看他的官服品階,只有五品,而且還不是京官。
在這武官的身後,從馬車裡又下來的兩個人。一個相貌普通的年青人,頭戴瓜皮帽,身上一件團花錦袍,乃是富家少爺的裝束,另一位則是身着淡紫色長裙的女子,面容美豔,身姿窈窕,倒是頗爲妖嬈動人。
這一男一女未着官服,想來多半是那名武官的親隨。
按照曹府規矩,官達三品才能進門,如今在門外的長龍裡排着的,正四品官員都大有人在,一個區區五品的外地武官,怎的直接跑到府門口去了,難道他想要插隊不成?
排在門外的衆官員還能自制,他們帶來的隨衆之中已有人看不過眼,紛紛出言斥責。
“哎!那個外地來的,別往前亂闖!”
“先瞧清楚這裡是哪兒,快到後邊排隊去!”
“喂!說的就是你呢,聽到了沒有?”
然而那滿腦肥腸的武官,卻似乎全沒有聽見從身後傳來的一片抗議之聲,捧着一封大紅色的拜貼屁顛顛地跑上臺階,朝着曹府的大門直奔了過去。
眼見這武官把拜貼遞給了在門口守衛的家丁,衆人都懷着興災樂禍的心情。
常言道“候門深似海”,如今的曹府卻比候門更深,這五品小官以爲自己是個甚麼人物,冒冒然地跑上去遞拜貼,非立時就被人家轟出來不可。
然而大家都等着想看的好戲並沒有上演,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幕卻令得衆人皆傻了眼。
家丁拿了拜貼便即進去通報,過不多時,曹府的兩扇紅漆大門居然打開了,從門裡走出來的一位身着雪白長袍的俊美公子,正是曹府的少主人曹暮雲,在他身後跟着的花袍人,卻是當今東廠的第一高手,總管秋橫波。
曹暮雲徑直走下了臺階,朝着馬車邊的那位富家少爺抱拳拱手道:“華兄大駕到來,小弟迎接來遲,還請恕罪!”
曹府的前庭寬闊,設有大小三道門,來此求見的一干人等,走的都是側門,便是在大街上排隊的大小官員們,也都是排在側門的外邊。這些人何曾見過曹家居然會打開兩扇正門迎客,而且還是少主人“暮雲公子”親自出門相迎。
便是朝中的王公候爵,恐怕也享受不到這等禮遇!
原來那個五品武官並非正主,真正前來拜府的是這個毫不起眼的富家少爺,莫非此人其實是皇親國戚不成,否則又哪來這般大的面子?站在路邊的一衆官員眼見此景,心下皆在暗自猜惻。
衆人猜不透身份的富家少爺,正是華不石,旁邊的紫裙美姬乃是楚依依,而那位五品武官,當然就是長沙總兵吳英豪了。
見到出門相迎的曹暮雲,華不石的心中亦是頗爲感慨。
自從南海一別,至今已過了六年,“惡狗門”從當初的孱弱小派,已變成了分舵遍及七省的大門派,而曹家的勢力亦是發展迅速,已儼然成爲了大明朝廷中最具權勢的豪門旺族。
這位“暮雲公子”外表依然風采翩翩,好象和六年前並無不同,但華不石卻能瞧出他的目光更加深邃,眼角也已隱隱顯出了一些微紋。
當年長沙城“快活島賭場”中初次見面時,曹暮雲就曾對華不石說過:“江湖和朝廷,均是刀光劍影的兇險之地,其實也沒有多少分別。”
料想這些年曹暮雲身處官場,面對日益頹敗的國運,在朝廷黨派鬥爭中周旋,亦是勞心勞力,所以纔會僅僅三十歲年紀,便顯現出了衰老憔悴的跡象。
而華不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爲發展門派,這六年以來他日夜操勞,雖然有藥石的控制,但所患的“乾元絕脈”之症仍是日趨嚴重,體質大不如前,他甚至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死亡距離自己已是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