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陽安頓金海標在操練臺下方不遠處坐定,把訓練室裡所有的僕從都趕了出去,又附在庵婧和小兔的耳旁,吩咐二女只管閉着眼睛彈琴,待會兒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驚訝,也不要睜開眼睛,這才朝金海標笑道:“小弟馬上要耍一個小把戲,金兄莫驚,仔細看好了。”
隨着庵婧的玉指在古琴上輕輕一撥,一縷低沉而蒼涼的琴音響起,凌陽緩緩開口唱道:“放下行囊駐足,看見滄海滿目,讓我想念的故土,離開太久怕孤獨。我把海水灌入酒壺,邊喝一口邊行一步,人常常說這種味道叫江湖。”
凌陽粗獷卻不失細膩的嗓音,在演武廳內迴盪。伴隨着古琴的彈奏聲時而低沉時而清越,把金海標帶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裡。在那裡,到處是攜刀帶劍的江湖人物,或在山峰之巔臨風傲立,或在孤舟之上遠眺江景,古意盎然。
“每到蘆花開時,你吹笛聲滿山裡。我在一旁看你,日生月落潮汐。這個場景多少年裡,夜半醒來後尋覓,忘了自己身在哪裡,又要走到哪裡去。”
凌陽胸口的六芒星開始緩緩轉動,一股絲毫不帶有攻擊意味的柔和異能之力,漸漸充斥在演武廳的每一寸空氣中。
金海標身後的兩名護衛,感受到凌陽身上傳遞出的精神異力,就算二人聯手,在凌陽的手下也走不了幾招,神經一下子繃緊起來,紛紛跨前一步,擺出警戒的姿態,釋放出自身的異能之力,努力同凌陽抗衡。
金海標察覺到護衛的緊張之意,揮手製止了護衛的動作,低聲道:“如果他想對我圖謀不軌,我們根本連跑都跑不了,儘管安下心來聽曲子,不要隨意妄動。”
“又是蘆花開時,風吹雨落在窗櫺。我輕輕的哼起,從前你吹的曲。雨聲融進這支舊笛,有音律參差不齊。再也無人勸我添衣,陪我看一夜蘆雨。”
凌陽的嗓音專爲柔和,夾雜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和痛楚。金海標受到凌陽歌聲的影響,緩緩閉起眼睛,細細品味凌陽歌詞和婉轉音調中的滋味。突然間,金海標眼前一黑,再次出現光亮時,彷彿掉落進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裡,作爲一個印在空氣中的虛影旁觀者,見到了令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山谷中溪水潺潺,山溪兩側盡是一片雪白的狄蘆,有微風吹過,蘆花四散飛舞,飄落進旁邊一片稀疏的翠竹林中,再也難覓蹤影。
一座精緻的竹樓依山而建,小兔身着粉色的綾羅長裙,髮髻上插着碧玉鳳簪,笑面如花,正推開一扇竹窗,手腕上的銀環玉鐲叮噹作響。
庵婧則披着湖綠色的大氅,坐在竹樓前一塊平整的山石上,膝上鋪琴,勾挑演奏。
凌陽白衣勝雪,腰懸長劍,站在蘆叢邊聽琴。聽至動情處,突然抽出腰間長劍,盡情舞動,一片蘆葉隨風飄舞,落在劍鋒上,一分爲二,輕盈落地。
“我走過山,又走過水,看不見江湖。我讀百書,行萬里路,什麼是江湖。我刀飲血,踏過荒骨,哪裡是江湖。以爲到不了江湖,你說這就是江湖。”
隨着庵婧的琴聲越來越激烈,竹林裡突然衝出數不清的黑衣蒙面人,手執鋼刀,呼喝着朝凌陽衝來。
凌陽的劍勢愈見飄逸靈動,在黑衣人羣中放手廝殺,間或有人頭沖天而起,鮮血四處拋灑,刀光劍影,血命紛飛。
凌陽頭上的髮髻已經被鋼刀挑開,沾滿血污的長髮紛亂的垂在肩上,白色長袍之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如同綻放的梅花。一陣廝殺之後,黑衣人終於被誅殺殆盡。凌陽回頭悵然,只見庵婧已經伏在琴上,香消玉殞,小兔的半截身體垂出窗外,也早已沒有了呼吸。
此時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電閃雷鳴中,凌陽抱着庵婧和小兔屍身,跪在地上仰天痛哭。雨水沿着凌陽的長髮,滴落到琴絃上,奏出哀傷的琴曲,在如織的雨聲中,卻已經是細不可聞。
“背起行囊上路,朝着天涯奔赴。對岸就別的故土,早已習慣了孤獨。誰又把酒熱了兩壺,蒼茫之間灑落何處。我背對着大海遠去,卻哭泣。”
凌陽依舊白衣勝雪,腰上的長劍,卻已經換來了一壺熱酒,站在蒼茫的海邊,就着苦澀的淚水,一口一口飲盡。這才毅然轉身,背對着海水向遠處行去,背影孤寂而蒼涼,四顧天下,竟是已沒有了立錐之處。
“我寫完這個劇本,獨自仰望起黃昏,人們都說江湖深,回望一幕不過是前塵。總有些人太認真,總是禁不起離分。到最後我們也是,江湖陌路人。”
最終,在江湖上走完了一遭的凌陽,又回到山中竹林。黃昏時分,坐在竹樓的窗前靜聽細雨拍打修竹,眼中滿是落寞。
凌陽的鬢髮已經蒼白,臉上多出了許多道刀刻斧鑿的皺紋,一身白衣髒污不堪,流連徘徊在庵婧曾經安坐撫琴的山石旁邊,轉頭望向軒窗,卻再也看不見言笑瑩瑩的小兔。
凌陽渾濁的眼中蒙上一層淚霧,恍惚間,小兔依舊俏立窗前,招手欲爲凌陽披上長袍,庵婧的身影則在山石上若隱若現,膝上古琴,卻已被獻血浸染得一片血紅。
山風掠過竹林,吹拂動林中竹葉,嘩嘩作響,一如琴聲。雪片般的蘆花在竹林中飛舞,一時縹緲如同仙境。原本傾國傾城的人兒,卻早已黯然離去,此情此景,只能是徒增傷懷。
凌陽仰天長嘯一聲,腳掌用力一頓,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破土而出,劍柄握在凌陽的手裡,突然調轉劍鋒,橫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抹。凌陽出竅的魂魄,終於能夠清晰的看見,窗前石上,伊人婉在,音容笑貌,一如當初。
隨着古琴的琴絃勾挑出最後一個繞樑不絕的尾音,金海標的眼角有淚水滑過,睜開眼睛,見到小兔依舊站在端坐撫琴的庵婧身邊,凌陽則始終微笑着,深深的看了金海標一眼:“金兄,這場戲好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