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承旭心中瞭然,也不戳穿她。“德麗絲指名讓你來做她的特別護理,既然你不想離開這兒,那我代你直接回絕她好了。”他順勢點燃了一根香菸,卻沒有吸食,而是任由升騰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同時,也模糊了她燦若明霞的容色。混沌中,清決的輪廓漸漸鈍了棱角。
瀟夏曦輕聲“嗯”了一聲,驀然回神,衝口而出:“你說什麼?她讓我給她做護理?”
“是的。”他保持着原來的動作,將剛纔的話再重複了一遍,“她從訂婚宴會回程中遇上了車禍。雖然不太嚴重,但需要留院治療一個星期。她希望你做她的特別護理,照顧她的起居飲食。如果你不願意……”
“我願意。”瀟夏曦想也沒想,一口答應下來。
“你願意?”手輕顫,半指長的菸灰從中斷開了兩截,化成*粉散在他的褲腿上卻渾若不覺,“前不久她才命人綁架了你,難道你不怕?”這不是恐嚇。他也深知德麗絲不是個容易放棄的人,她不像她表面看上去柔順,在黑幫里長大的,多多少少會染上一些戾氣。
“不怕。她公然向你要我,自然會看在你的份上,不會傷害我的性命。”瀟夏曦邁前一步,脣角勾起的弧線有種攝人心魄的嫵媚,“你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她也不是個只會任人欺凌的小女人。縱然知道接受這項任務存在危險性,可是,她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一個可以接近“他”的機會。
如果上天註定了他與她的交集不止於兩年前,那麼,她沒理由再讓機會白白溜走。而且,他們已經訂婚了,時間上容不得她再磋砣下去。
雷承旭不發一言,只是眸色幽深難辨。
瀟夏曦被他看很不自在,卻不敢造次,只能默默地與他對視,似乎在等待一場刑責的宣判。流水般的時間一下子變得出奇地漫長。
直到雷承旭終於摁熄指縫間的香菸,站起來走向門口,她忍不住喊了一聲:“你說過,你會幫我的。”聲音很顫弱,卻剛剛能讓將要踏出書房的他聽到。即使是在病中,她也堅信那不是敷衍,而是一個承諾。
他依然沒有回頭,瀟夏曦自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顯得有點急不可耐:“我知道你一直很照顧我,可能最初把我從那個邊遠的城市擄來莫斯科,是擔心我暴露了你的行蹤,又或者出於其他方面的考慮。但是,你其實也是在保護我。我希望你可以再幫我這一次。欠你的情,我會竭我所能……歸還!”
“你是在提醒我,你曾經救過我,所以我欠你一命?”他驀然轉身,把她瞠目結舌的表情捕了個正着。她的執着莫名地令他感覺不爽。
強大的氣壓撲面而至,瀟夏曦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耳根微紅,卻仍然迎着他的目光,不屈。
空氣頓時變得冷窒。
“準備一下,今晚會有人過來接你。”雷承旭的語氣倏地軟化下來,最後深刻看了她一眼,繼續轉身
離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走廊迴盪,聽不出有絲毫留戀。
瀟夏曦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的突然轉變固然可喜,唯一令她意外的是,他沒有追問她爲什麼會答應德麗絲的請求,似乎並不擔心她的冒然介入會對組織有所企圖。
回眸看了眼剛纔在桌角觸及的劃痕,手指順着劃痕做了個虛擬的動作,心底再一滲。
這些劃痕,明顯是因爲太過用力,只憑肉手刻下的抓痕。
……
來的時候身無分文,沒想到離開的時候同樣可以如此撇脫。只是隱約中有一絲牽掛,在紛紜雜亂的思緒裡總牽扯着她的某處神經。
德麗絲派來的人很準時地出現在大宅門前。瀟夏曦想與雷承旭道別,前景渺茫,誰也不能預料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事,無論如何,在臨走之前,她應該而且必須與他說聲“珍重”。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所有認識的人都可以很好地活着,並且,可以活得比她想象中要精彩。
僅僅一個願望,卻顯得那麼虛無飄渺。在黑道世界裡,沒有強大的力量,生命不過是被隨意踐踏的螻蟻,沒人會爲你的羸弱而施予憐憫。
可是,自書房的聚談後,雷承旭卻消失了一般,直至驟來的烏雲沉沉地壓了下來,伴隨着白熾的閃電,把濃墨的黑撕扯成碎片,他依然沒有現身。
她在大宅門前徘徊片刻,終於放棄了最初的想法,準備上車。有些人終究是要欠着的,在施予的時候就從沒想過得到回報。所以,她也只能一直欠下去。
“瀟小姐,請留步。”瀟夏曦向車內跨進的一步再次收回,轉首,看見一個女傭人從裡間急急地趕了過來。
不及開口,那女傭已經伸手遞上了手機。瀟夏曦心中一凜,這是她被擄來的第一天,雷承旭給她的微型手機,當初是爲了方便聯繫,隨傳隨到。她記得,下樓之前,把手機放在房間的化妝臺上。雷承旭嘴上不說,她也深知,緣於她的存在,已經造成了他與德麗絲隔閡加劇。保護之說只是戲言,她不想再爲他添置麻煩。
她躊躇着不接,女傭人卻二話不說,直接把手機塞進她手裡:“雷先生說了,這個讓你帶上。”她湊近瀟夏曦,低喃的聲音跳躍耳際,“裡面安置了追蹤設備,用以隨時掌握你的行蹤。”
瀟夏曦愣了愣,側首看了眼面前的女傭人,神態如常,從容有度,仿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可她明明看女傭人眸中閃現的狡黠,瞬間即逝。再看時,女傭人已經直起了身子,招牌式地躬身退在一旁。
她攥緊了手機,擡眸,視線藉着閃電的倏光掃過那道不易察覺的窗簾縫隙,輕吁了一口氣,爾後轉身跨入車內,坐在副駕座。
坐在前座位置的司機,既在她的意料之外,彷彿又在她的意料之中——龍六,除了他的黃色捲髮,鑲鑽的耳扣,和苟不言笑的認真態度外,她對他印象實際並不深刻。
“他對你
挺特別的。”他不鹹不淡地拋來一句話。瀟夏曦瞄了他一眼,不以爲然。
特別?也許是吧。她認識的黑道老大都非善男信女,她一個普通的女人能在他們中穿梭而行,與走鋼線沒多大區別。偏偏他們曾一度爲了爭奪她而打得頭破血流,生死未卜。其中的幸與不幸,冷暖自知了。
“你的傷現在怎麼樣了……”她故意扯開話題。怎麼說,他終究是爲救她而受傷,於情於理讓她心裡多少都有點疙瘩。
龍六沒回頭,依然很專心地開車。閃電的光倏地從他的面頰劃過,瀟夏曦愕然地發現,一條日久愈深的疤痕橫臥在他的右臉頰,好像一個完美的雕塑被裂痕撕裂了兩半。一半是天,一半是地。
她忍不住“啊”一聲,立即用手捂住嘴,尷尬地別開視線。可是這個小動作卻已經落入了他的眼裡,激起一絲自嘲的銳光,然而,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是很嚴重。基本上都好了。”他耍酷般一言帶過。瀟夏曦的心卻猛地一沉,如鯁在喉。怎麼可能會不嚴重?德麗絲也不是個粗心眼的人,不弄點真格如何能騙取她的信任。只怪她任性妄爲,才又一次拖累了別人。
龍六似乎不願意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是從刀口上淌過來的人,對這些小兒女作態本來就不以爲意。對自己的身體尚且不會在意的人,更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而擺出一副博取同情的姿態。
瀟夏曦識趣地沒有繼續探討下去。說她真心問候也好,說她擺個場面也罷,事實的結果,是他現在安然無恙地坐在她的隔壁,正載着她奔向未知的未來,或荊棘或坦途。或許在不久之後,他們還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交集。
車外,不知何時颳起了風雨,密集的雨點拍打在車窗玻璃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再沿着玻璃的紋路蜿蜒而下。這場風雨來得不算突然,令人窒息的高溫積鬱了幾天,終於得到了暢快淋漓的發泄,解脫的跳躍。
“五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一手把住方向盤,騰出另一隻手從衣兜裡掏出一個錦盒,遞到瀟夏曦面前,“他說,或許它對你會有幫助。”
瀟夏曦接了過來,卻沒有急着打開。探詢的目光在他的疤痕轉了幾圈,已經沒有了初見時的猙獰,由着幻明幻滅的燈光呼閃飛過,反而覺得這道疤痕爲他增添了幾分男人氣慨。他的年齡介乎在龍五與龍七之間,充其量不會超過三十歲,卻老是要裝出一副持重老成的模樣,盡在她面前擺酷。咳咳,嚇唬誰呢?!
“龍五現在怎麼樣了?”說起來,他與她也算得上是經歷過患難的朋友,在她無數次束手無策的時候,幸虧有他明裡或暗裡施以援手才得以解決。這份友情彌足珍貴,她不會忘記。
龍六輕笑了兩聲。嘴角勾起的弧度撩起一絲嘲笑:“焦頭爛額。他是醫學方面的專才,但是在前瞻性和魅力上,終究不如老大。”語氣頓了一頓,繼續下了一個沉重的結論,“他太仁慈了!”
(本章完)